第四十六封信 贪嗔痴慢疑

你好哇,

生仔。

已经“虚头巴脑”地写了四五封信了,这可能是这个小阶段的最后一封,然后咱们就得聊点别的了……这次主要是想说说摄影这个东西是怎么毁了我的。

开门见山,先说结论,那就是: 摄影并没有让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2021 年 1 月 1 号零点,我发了一条朋友圈:

“2021”后面没有空格、冒号用的是英文冒号、句尾没有加标点,这条朋友圈发得我极其痛苦,我是刻意搞成这样发的,这是我很难接受的三点,因为我的病太重了,我想矫枉过正一下……但其实,除了这三点,我不能接受的东西还有很多。

比如在家里看电影调电视音量的时候,除了 24 和 42 这两个偶数可以停之外,其他所有偶数都不能停,但奇数里,带 7 的也不行。如果音量需要调到 40 左右,39 和 41 都是可以考虑的,但 37 就不行,43 和 45 也不够好,所以,41 往上,42 等于没区别,那就只有 49 这一个选择了,但 49 是 7 乘 7,刚才说了,我不喜欢 7,所以也不太好。那既然都调到 49 了,不如调到 51,但 51 又不如 53 好……总之就是,如果音量停在了一个我看着不顺眼的数,我就看不下去电影了。

再比如“的地得”和错字。其实我没特别想刻意盯着满世界的错字看,但这事儿已经变成一个下意识的行为了,我连去饭馆吃饭,都会在菜本里或店内展板上发现错字,我还提醒过好多家咖啡馆和酒吧,告诉他们店里招牌上,甚至是店外装饰上的一些英文单词拼错了。至于“的地得”,那就更不用说了,完全是病态。

再比如,我要因为路上的车行驶不规矩犯路怒,比如我要因为小区闸机开关时间设置得不合理跟物业吵架,比如我好像永远都在生气…… 我知道我本来就是一个较真的人,但摄影非但没有缓解这种症状,反而把病情推向了极端。

所以,2021 年 1 月 1 号,我才许下了那个愿望,也是唯一的愿望,希望自己学会不在意……但我并没有做到。

在跟极客时间合作这个专栏的过程中,有很多并没有那么重要的细枝末节,每次电话会议之前我都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我要闭着眼睛默念“不重要不重要”“不在意不在意”,但电话通了以后,聊着聊着,我就还是把那些细节提出来了……极客时间当然是很用心的平台,他们肯定非常烦我这个人,但还是会层层落实,满足我提出的那些无理要求,动用了本不该动用的人力物力,耗费了很多时间成本。

这一切,都是摄影带给我的。

很简单, 因为摄影是创造画面,创造画面就要对画面里的一切负责, 这都是咱们之前说过的, 而如果,想要对画面里的一切负责,最后就很自然地会变成“差一点都不行”……所以,慢慢地,我对“一点”的容忍度就变得越来越低了,“一点”是不行的,“零点五点”也不行,“零点零一点”也不行。

“贪嗔痴慢疑”是佛门的五毒心,但这个专栏毕竟不是用来修佛的,所以我不讲佛,只打算讲点我自己的事儿。

其实达祖的项目是不需要拍那么多年的,我打算拍那么多年,不是因为我有计划,而是我被我构想出来的这个项目给困住了。

比如人像,我可以不可以就拍我跟我非常亲密的那些人?可以的,几十个人就完事儿了。如果想再多拍一点点,一百来人也就行了。但是,我想拍全村所有人,一千多人……为什么?不知道,我就是想拍更多。

比如风景,我要拍达祖的春夏秋冬阴晴雪雨,我想记录下每一天的落日和每一朵被落日涂上颜色的云团,我要围着泸沽湖转来转去,找到拍格姆女神山最好的角度,然后拍春夏秋冬阴晴雪雨被朝阳夕阳涂上颜色的女神山……为什么?不知道,我就是想拍更多。

比如日常,我要大家拍平日的生活,我还要拍红白事,还要拍孩子出生,还要拍家里的日常祷告,拍村里的祭祀习俗,拍纳西族的宗教盛会,拍到不让拍照的各位喇嘛,拍进不让拍照的各大寺院……为什么?不知道,我就是想拍更多。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完全等不了那么多年,我需要的是“现在就有”;如果不得不加上时间这个维度,那单单是“有”就又不能满足我了,我需要的就变成了“想要更多”;而如果我有更多了,我就又会“想要更好”:我想用 Alex Webb 的方式拍光明,用 Gueorgui Pinkhassov 的方式拍黑暗,用 Trent Parke 的方式拍光明里的黑暗,用 Todd Hido 的方式拍阴雨,用 Saul Leiter 的方式拍大雪,用 Steve McCurry 的方式的拍肖像,用 Josef Koudelka 的方式拍群像,用梅佳代和川岛小鸟的方式拍日常。

上次我说我非常清楚做这个项目我要的是什么,但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因为我贪,欲求多,不知足。

我现在不爱掏相机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懒得生气了。

我本身也不是一个多平静的人,但我最暴躁的时候,基本都是在拍照片儿的时候。那种暴躁是绵延不绝的,是愈演愈烈的,最一开始还能忍住,但拍到最后就爆炸了。

比如,我街拍的时候,按理说街拍要的就是一个随性劲儿,而且街面上的一切就是不受控的,但如果我按下快门的时候,有一个什么我不想要的东西突然入镜,我就会暗暗骂街。或者,我要拍的那个人,做了一个我预判之外的动作,导致画面并没有达到我所期望的那个样子,我就会暗暗咒骂那个人,即便我非常清楚人家完全没有问题,是我有病。

再比如,在达祖拍的那些肖像都是小猪帮我打的光。平常我真的很宠他,甚至有点溺爱,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好商量,而且很愿意跟他黏在一起,他去哪我就想去哪,我去哪我就想叫上他一起,他如果不想去,我就也会有点不想去了。但这一切亲密,都会在我拍照他打光的时候随风消散。他打光的时候我就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觉得他不认真,觉得他脑子笨,觉得他没出息,觉得他完蛋了,即便我非常清楚他还只是个小孩,而且非常清楚他根本就没觉得这事儿有多重要……事实上也确实没多重要,他完全没有问题,是我有病。

再比如,我一般拍摄的时候是不看回放的,一是因为看回放会浪费很多拍摄时间,错过很多拍摄机会,二是因为我怕我会当场爆炸。我都是回家以后才看照片儿,一边看一边咒骂画面里的所有“一点”,“差一点都不行”的那个“一点”,然后一边咒骂一边抽自己,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简直是他妈笨死了。

王小波说过:“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

除此之外,我还听到过一句话,大意是 嗔怒始于愚行,我深以为然。

摄影让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唯结果论的人。

我仔细想过这个问题,症结是我现在过于迷恋照片儿这个东西,而且是只迷恋最终的结果,这导致我只在意成片儿,不在意其他,迷痴至愚。

我这些年跑来跑去的也走过几十万里路了,但我每次回想起路上的事儿,我都会感觉我好像没有去过。我不是个傻子,我当然是能记住事儿的,一桩桩一件件我都能记得,但就是感觉没去过,因为我一路上都在考虑拍照片儿的事儿。

我拍到了不少好景色,我承认我拍照片儿之前一定是好好儿地看过那些景色的,但我看景儿的时候,考虑的是照片儿,考虑的是跟照片儿有关的东西,所以我其实没有真心真意地看过那些景儿。

我经常感觉自己白走了几十万里路,本该充盈灵魂的风景变成了照片儿,照片儿变成了谈资,谈资变成了所谓的阅历,所谓的阅历最后可能会变成名声,变成“有故事的人”……然后再次出走,再次除了照片儿之外一无所获。

这里有个悖论,我拍照片儿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拍照片儿真的是一件非常劳神费心的事儿,但全神贯注地拍,就不能享受当下地看……而享受当下,目前以我的水平,我就拍不好,如果只是随便拍拍,那就不如不拍,相机都不掏出来。

上一门课的结束语,我起了这么个标题,《过好生活本身远比把他们拍下来重要》,说实话,那是我给自己洗脑呢,另外,当时回达祖,我确实以为我开窍了,我确实以为我从我的小心眼里爬出来了,但跟我的新年愿望“学会不在意”一样,实践了半个月,幻想终究是幻想,做不到。

这里的“慢”指的不是快慢的那个慢,而是“傲慢”。

我自己有个微信群,叫“拍拍拍修修”,里面不限主题,但很多时候聊的还是关于照片儿的事儿……虽然那不是个评片群,但大家偶尔还是会发一些自己拍的照片儿,想让我给说说。

一开始我说的比较多,后来懒了,就直接往群里扔参考图,也就是那些大师们拍的照片儿,群里的朋友不管发什么照片儿,我都能在脑盘里检索出来一张跟那张照片儿非常相似的名作……次数多了以后,群里的一些朋友表示很惊讶,还问我能不能把我的图库分享出来,我说图都在我脑子里,需要用了,随时在网上找出来而已。

博闻强识和乐于分享本来都是好事儿,但我骗不了自己,我知道我并不是在分享,在我每一次都能找出特别贴切的参考例图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大的。

还有,在第三十六封信里,我贴了很多对页组图,左边是大师们拍的照片儿,右边是我拍的照片儿,当时我说“左边这些照片儿的拍摄者一个个的都名声赫赫,右边这些照片儿都卑微如我,但是,我的这些照片儿和他们的名字摆在一起,也没那么丢人”……说得多谦卑,但我今天摊牌了,我那是装孙子呢,在我发现我的照片儿跟他们的照片儿如此相像的那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天,我整个人都是大的。

极度的自满导致了彻底的傲慢,我发现从那时候起,我私下就经常会带着戏谑的语气调侃别人的照片儿了,但我在台面上要表演出来我包容性特别强,而之所以表演这个,我其实并不清楚原因,不过我猜是因为我在潜意识里觉得我更高,我有资格俯视别人。

再后来,我就越来越装,装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比如刚才我说我觉得我白走了几十万里路,这到底是在反思,还是在炫耀我走过几十万里路?我说因为我拍照片儿的时候全神贯注,所以错过了很多照片儿之外的风景,这到底是在后悔,还是在借机彰显我拍照片儿的时候的专注?还有之前,第三十四封信,我说“虽然有些坚持看起来很莫名其妙,但好像对事的态度是一种习惯,你习惯了随便,你就会处处都随便,你习惯了对自己稍微狠一点,你就会处处都对自己狠一点”,这到底是积极进取,还是在标榜自己?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自信的人,但对拍照片儿这事儿我确实挺努力的,所以多少取得了一些小成绩,而这些小成绩,让我膨胀了,且膨胀得并不健康…… 病态的膨胀不是自信,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都是自认高高在上的傲慢与偏见。

贪,我可以试着搞清楚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嗔,我可以试着调节情绪,调整预期;痴,我可以试着开阔心境,放平心态;慢,我可以试着继续修行,戒骄戒躁……所以,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贪嗔痴慢疑”里最棘手的,就是这个“疑”。

“疑”是“贪嗔痴慢”共同加持出来的东西。

因为我的眼里都是照片儿,所以我为了能得到一张照片儿,除了目前还没有杀过人放过火之外,基本上无所不用其极……我现在还没有勇气坦白我的那些脏心眼子,所以请原谅我不能举例。

这种情况持续的时间长了以后,我发现我变得很难相信别人了。

我觉得我算是一个擅长跟人打交道的人,因为从结果上看,如果不擅长,有很多照片儿我都是拍不到的。在面儿上,我对人看起来是热情大方真诚友善,很容易就能得到别人的信任,但这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因为在我心里,我其实是在不停地观察,不停地分析,权衡利弊,预判多种可能性,很多时候,在拍照片儿前后,我说出来的基本每一句话都是任务,都带着一个明确的目的……所以,我只能说我擅长跟人打交道,跟人打交道也挺有意思的,可以收获到很多快乐,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跟人打交道,因为如果没有明确的动机,我好像一个字都懒得跟别人聊。

多少见风使舵,多少言不由衷,久而久之,别人跟我说话,我只能当耳旁风,因为我不确定人家是不是真心说的,所以我变得越来越敏感,越来越没有安全感,那我就更要观察分析权衡,陷入恶性循环……但比这更麻烦的是,我也很难确定自己做一件事儿或说一句话的时候是不是真心的了。

比如我要给一个人拍照片儿,也许战线会拉得很长,要聊很久,不着急拍,不着急到可能要接触好几个月,我不会在不合适的时机破坏气氛,这到底是在意这个人本身?还是在意他能给我带来的那张照片儿?我完全依着他的节奏来,到底是出于对他的尊重,还是怕他没有准备好的状态会破坏我的照片儿?

就像给小小猪拍的这张照片儿:

有朋友劝我说,等我有机会置身于一个足够美好的情境,美好到让我觉得拍照片儿只是第二位的时候就好了。我感觉,很难有比给小小猪拍照片儿更美好的情境了,在拍摄之外,我当然很在意小小猪,但当我拍他的时候,我非常清楚我完全不在意他,我在意的只是他能给我带来的这张照片儿,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卑鄙。

我有的时候会想,即便在拍照片儿的时候,我应该也是有真心的吧,但我无法确定。

“怀疑”可以从骨子里异化一个人,因为这好像是一个无解的问题,午夜梦回,我经常会遭遇自己对自己的灵魂拷问,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只是隐隐地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干净的人,之所以是隐隐,是因为我也不清楚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不干净的人。

我一直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一个心里坏透了的人,但因为种种原因,生生装了一辈子好人,那他就是一个好人啊,不是么?不过,我会担心这是我的自我安慰,这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再一次地回避问题,不敢直面“心里坏透了”这个事实。

就像最开始说的,摄影并没有让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因为我被照片儿这个没用的东西困住了。摄影对我来说不是乐趣、不是享受、不是解脱,客观来说,他肯定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并没有融入到我的生活中来,他游离于我的生活之外,盘旋在我的命运之上,他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我头顶,但好巧不巧的是,我不喜欢太阳,我就喜欢阴天,喜欢下雨……所以,“贪嗔痴慢疑”这五毒心就一直给我下着霏霏淫雨,浸透我不争气的灵魂,把我去无方向的前路搞得更加泥泞。

这封信写于 2022 年 1 月 1 号,2022 年我的第一条朋友圈是:

咱们有时间再继续聊。

♪ Mercy Now - Mary Gauthi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