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封信 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The Beginning of the End
你好哇,
生仔。
这是第六十八封信了,我最初以为,如果能写到这儿,咱们应该不会再有那种特别基础的问题遗漏没聊到了,但我在写最近这几封信的时候发现,前面挖的好多小坑都没填呢,而且貌似也没机会填了。
比如在第五封信里挖的坑,留了一个“专业拍摄经常离不开相机的很多自动功能”的话茬;
比如在第十封信里挖的坑,留了一个“前期处理前期,后期处理后期”的话茬;
比如在第二十五封信里挖的坑,留了一个“非手动镜头上没有小突突怎么办”的话茬儿,其实接下来的那封信就是回答那个问题的,只是没有说得特别明显(把相机或镜头调成手动对焦模式以后,屏幕上会显示电子距离标尺,比对着景深范围表,再辅以试验和实践,那么没有小突突也能用景深陷阱这个东西);
比如在第二十九封信里挖的坑,留了一个“Andreas Gursky 的莱茵河Ⅱ号凭什么卖那么贵”的话茬;
再比如第三十五封信,提到了“原图直出”这个话茬儿,其实我本来想在后面讲一下后期的必要性的,因为真的有人会莫名其妙地认为“后期过的照片儿就不真实了”什么的……听我这么提一下儿,好像很简单很无脑的样子,几句话就说完了,但你不要觉得这些东西好像就这么几句就能完全说清楚了。
举个例子,第五十二封信,就是写天空的那封,最开始在我的笔记本上就五个字,“天空的处理”,这五个字变成了最后的四千多字,所以我在那封信的最后跟你说,本来以为那会是一封很短的信,没想到一下写了那么多。
我确实没有想到,原来,想说的话不是越说越少,反而是越说越多。
类似这样的小记在我的本子上还有好多,比如“平方反比定律”,比如“照片裁切”,比如“手机相机的畸形发展”,比如“高光不是 255 的白”,比如“小小猪脱衣服”,这每一条简单的笔记都能写出一整封信。但是呢,在前面没找到合适的缝把他们插进去,如果现在再翻回头去聊这些东西,会显得非常怪,因为我们已经聊过“一切都是为了不拍”了,所以这些东西突然就变得不重要了。
说实话,最开始给你写信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但越来越不行,因为我意识到,无论我怎么继续讲下去,都逃不开这么一个事实,那就是: 虽然我相信我讲的东西是对的,但我也知道这些东西不是唯一对的。 这就很麻烦。
很多次,在我看起来特别笃定地说一个观点的时候,我心里很清楚,那并不是唯一的答案,但我得装得好像那个观点是唯一正确的,且正确得不可撼动,因为在初学阶段,模棱两可的答案没什么用,关键是还很可能会产生误导效果,所以也就这么一路写下来了。
但我确实一直想跟你说,不要太相信我前面说的东西,除了史实性的那些内容,所有其他观点类的东西都别太往心里去。立场和观点是最不重要的了,重要的是怎么形成立场和怎么产生观点的思考路径。我相信,随着你拍、你看、你想,如果有一天你也需要写一套《去无方向的信》了,除了史实是板上钉钉的之外,其他的,你写的肯定跟我写的不一样。或者这么说,如果我明年才开始给你写信,一定也和从去年开始写的这套信不一样……而这大概就是“摄影这个东西没法儿教”的原因。
就像我上一次说过的,“摄影充满了无穷尽的可能性”,这当然是一定的,就像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看的话,也充满了无穷尽的可能性,但每一个人就是每一个人,一个人可以有可能性,但绝对不可能有无穷尽的可能性。 我不是你,你不是我,所以,我充其量能教教你怎么拍照片儿,但摄影,教不了。
人对“确定性”这个东西执念太深,而摄影,仅从我目前看到的来说,那些比较高阶的摄影作品,恰恰是其中的“不确定性”特别吸引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说 Alex Webb 拍的那些照片儿有什么意义?没什么意义。他想表达什么?他什么也不想表达。但是,当我们看到那样的颜色和复杂构图,心里多少会感觉震撼,而我们是被什么震撼的呢?如果没有意义,也没想表达啥,貌似也就只剩拍摄技术了,但我想,让我们感觉震撼的东西一定不仅仅是拍摄技术。
把这个拍摄技术再说大一点儿,直接说技术,基本所有的艺术门类都是由技术推动的,技术往前发展,艺术才能往前发展。Wolfgang Amadeus Mozart 再厉害,他也写不出来 Trent Reznor 的音乐,因为他没见过合成器;没有小型便携式相机,就不会有布列松,而且,不光不会有布列松,之前提到过的布列柏、布列桑、布列柳、布列槐,也都不会有。不过很奇怪的是,虽然艺术发展是建立在技术发展上的,但我们感知到的艺术基本与技术无关。
所以,除了观点类的东西你别往心里去之外,我还想跟你说,技术类的东西也别往心里去,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我都正在努力跟我给你讲的这些技术划清界限,我写这些信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想跟这些东西正式告别。
我特别希望现在我脑子里的这些思维习惯和固有观念都能烟消云散,我也特别希望看到这封信的你可以有能力完全不认同我前面讲过的所有东西。我们之所以可以不断进化不断发展,就是因为下一代人好像永远都不太听上一代人的话。
忘记那些法则,忘记那些“摄影最重要的是 XXX”,忘记那些规训,忘记那些煞有介事,都不重要。对你来说,拍得开心就好,如果随便拍你就能开心,那就随便拍,或者说,如果只有随便拍你才能开心,那就一定要随便拍。但如果“拍得越来越好”才能让你开心,如果“搞清并解决自己真正面对的问题”才能让你开心,那么希望这些信可以帮你少走一些没必要的弯路,或者可以让你完美地避开这条路,也就仅此而已了。
我现在已经彻底搬回达祖住了,我有一堆事儿想在达祖做呢,其中一件就是想带出两三个小摄影师。于是,我就会想,我要怎么教他们?我肯定不会想看到他们拍的照片儿跟我的很像,我希望他们谁跟谁都不一样。我要把给你写的这些信直接甩给他们看么?逼着他们练景深陷阱?强迫他们大量阅图?就算他们忍着熬着在把对摄影这件事儿的热情全部抹平之后居然真的能拍出点儿什么东西了,他们会不会也要卡在现在卡住我的地方?
这一段时间看了很多小朋友拍的照片儿,小学生,初中生,高中生啥的,都是天才型选手,或者说,他们的视觉习惯里还没有前人的遗毒,还没有被洗脑,所以他们观察世界和截取画面的方式非常自由……实话实说,我不能说他们的照片儿有多新颖,因为现在无论你拍成什么样,之前都基本有人拍过了,但重要的是,明显能看出来这些小朋友拍的东西并没有受太多之前的人的影响,他们的呈现和表达是自发的。
这件事儿带给我的冲击还是挺大的,我会想,我这些年走的这些路,会不会全是弯路?会不会我一直就没走上过正路?所以刚才我说“希望这些信可以帮你少走一些没必要的弯路”,意思不是说这些信有多厉害,不是说这些信能引领方向,而是说,最好是你拿着望远镜远远地看清这条路以后,压根儿就不要走过来。
所以,目前看来,貌似一切又要重新开始了,我好像总在不断地回到原点,永远是绕来绕去,绕来绕去,然后又回到最初的地方。经历过太多次以后,我觉得我现在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这种境况了,今后我做的所有事儿,我都不指望今生能看到结果了,反正我也闲不住,只管做就好了。 回到原点就重新上路,不管是不是又走上了一条歧途。
一直有一个鸡汤故事特别鼓舞我,是说有一个九十岁的老奶奶后悔自己六十岁的时候没有学小提琴,当时她觉得六十岁学琴确实是有点晚了,但她后悔的点在于,如果她在六十岁的时候学了小提琴,到现在,她就已经拉过三十年的琴了。
这个故事的激励效果非常绵延持久,每一次我要重新开始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这个后悔六十岁没学小提琴的九十岁老奶奶……什么时候都不迟,什么事儿都能从今天开始,哪怕是一次一次重新开始。
说句题外话,这让我想到这几年的疫情,绝大多数人都觉得疫情这个东西是个“突发”的情况,是个“临时”的状态,大家都在等着疫情过去,好像过去了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但今年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然后现在有些人就会开始说“青春才几年,疫情占三年”。
我很希望你不会有这种心态,因为我感觉天天都有“突发情况”,生活上、工作上、社会上,而且,我们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临时状态”,比如“等我上了大学以后”“等我年底跳槽以后”“等我明年搬家以后”“等我攒够首付以后”“等我瘦下来以后”“等疫情过去以后”,而这种事儿一定是无穷无尽的,在这些看起来很合情合理的借口的支配下,时间全浪费掉了。
不要等,就从今天开始,去拍照,去读书,去买菜做饭,去学习一门自己喜欢的手艺,去补上所有之前忙的时候没时间看的电影,去做事情,去施放善意,去自省去进步去成长,即便在阴暗的岁月里,也硬挺着相信这个污糟世界里残存的那点星星光亮还有燎原的一天。
除了那个后悔六十岁没学小提琴的九十岁老奶奶的故事之外,还有另外一句我很喜欢的话也是说这事儿的,是说“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二十年前,其次是现在”……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振奋人心了。
但无论如何,我现在依然站在原点,就像历次一样,再多的鼓舞和展望也掩藏不了一切又要从零开始的事实…… 我兜兜转转,前路依旧渺茫,去无方向。
咱们有时间再继续聊。
♪ Wherever the Trail May Lead - Tim McGr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