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封信 这些照片儿是不是出事儿了?

你好哇,

生仔。

之前我们特别好好儿地聊了聊什么叫好照片儿,我们知道了很多我自己瞎总结的那种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标准,什么“好看”啊,什么“难拍”啊,具体内容不再赘述……而这次,我们就是要拿着之前提供的那把尺,来度量度量下面这些照片儿,看看那把尺还好使不好使。

深濑昌久

1964 年,深濑昌久跟洋子结婚了,13 年后,洋子因为受不了深濑整天拍自己,所以离开了他。洋子感觉自己被深濑的爱绑架了,深濑对她近乎变态的疯狂迷恋让她窒息。洋子曾经表达过他们俩在一起的日子:令人窒息的沉闷穿插着暴力与近乎自杀式的光芒所带来的兴奋。

就在他们俩离婚的前一年,1975 年,深濑沮丧落寞地回了一趟老家,北海道,在那儿,他开始了《鸦》这个项目,一拍就是六年。洋子的离去让他彻底崩溃了,整天酗酒,直到 1991 年,他基本已经彻底混乱了。他印了 100 张死亡通知书,放在“南海”酒吧的吧台上,然后跟他的学生,也是助理,濑户正人说,等他死了,就填上日期寄出去。他会突然说要去法国尼斯生活,会突然又说自己要当作家了,花了十几万买了一根万宝龙的钢笔,但从来没用过。除此之外,他每天要进澡盆洗三次澡,在水下给自己拍照片儿。

他很喜欢“南海”这个酒吧,经常去,经常喝多。这个酒吧的楼梯是没有扶手的,但因为他从楼梯上摔下来过两次,老板娘为了他,给楼梯装上了扶手。不过,1992 年,他又摔下来了一次,这一次,脑部严重挫伤,失去了语言和记忆能力。其实,就在他摔下来的这天,他还在继续拍北海道的乌鸦。

摔下来之后他的情况很迷幻,他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偶尔会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写几个没人能懂的字,然后好像需要回到睡梦中一样,突然就又放空了,20 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你也不知道他还记得些什么。直到 2012 年,他死了。最后,大家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他的抽屉里还有另一支万宝龙的钢笔,连包装都没有拆开过。

说句题外话,“洋子”这个名字很有意思,Yoko,深濑昌久的媳妇叫 Yoko,荒木经惟的媳妇叫 Yoko,约翰列侬的媳妇叫 Yoko,这三个 Yoko 都彻底地改变了她们所拥有的男人,很好玩儿。

说回来,故事很动人,但咱们得说回到照片儿。

深濑老是大晚上的出去拍照片儿,黑漆漆的,拍完那照片儿洗都洗不出影。一般来讲,在十几度的水里,底片十分钟就能显影,但他拍的这些照片儿泡二十多分钟都没影。所以他把水温升高到三十度,底片都快化了,大家觉得就算把底片毁了也不会出影,但最后居然真的出影了。但这还没完,因为拍的时候也是黑漆漆的,他不确定到底拍到了些啥,所以照片儿洗出来以后他不满意,于是就开始大幅度地裁切照片儿,放大冲印,然后就有了上面这张照片儿。

我当然会觉得这张照片儿特别好看,但现在得假装我不是我,那我就要说了,这拍的是什么鬼?好看么?这肯定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好看嘛。难拍么?胡拍胡洗胡裁,能有多难呢?所以,我想问,这张照片儿是不是好照片儿?

荒木经惟

荒木经惟也爱拍自己的老婆,他老婆也叫“Yoko”,他老婆也离他而去了,但这次不是离婚,是死了。

Yoko 将死的时候,他出了一本画册,叫《爱猫奇洛》,Chiro 是他们俩养的小猫,画册里展示了 Chiro 各式各样的生活细节,零星也有荒木和 Chiro 同框,Yoko 和 Chiro 同框,这本画册在 Yoko 死后跟她一起被火化掉了,当然之后,荒木也并没有停止继续拍 Chiro;Yoko 火化的时候,荒木看到烟飘向天空,他认为 Yoko 去了天上,所以从此开始不停地拍天空;因为 Yoko 喜欢花,所以 Yoko 死后,荒木除了不停地拍猫拍天空之外,也开始拍花儿了,拍了好多好多。

天空可能是无穷尽的,花儿也可以一直拍,他不停地拍就像是 Yoko 还没有离去一样,但猫就没那么持久了……2010 年,Chiro 也死了,他给 Chiro 拍的最后一张照片儿是 Chiro 火化后的骨头渣子。

故事很动人,但咱们得说回到照片儿,把尺拿出来度量度量,这照片儿好看么?难拍么?跟咱们之前展示过的那种好照片儿一样么?所以这照片儿是不是好照片儿?

Robert Frank

1947 年,Robert Frank 从瑞士移民到美国,找到了一份时尚摄影师的工作。后来,一系列际遇,他认识了 Edward Steichen、Saul Leiter 和 Diane Arbus 等这些现在我们如雷贯耳的大师,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人是 Walker Evans。

Walker Evans 帮他写了一封推荐信,让他拿到了古根海姆奖金,于是,1955 年和 1956 年这两年,Robert Frank 就用这笔钱,拉着自己的老婆和俩孩子,驱车游荡在美国广袤的国土上,总行程 20000 公里左右。两年下来,他拍了将近 30000 张照片儿,从这么多照片儿里,他挑出来了 83 张成册,也就是今天鼎鼎大名的 The Americans(《美国人》),被誉为是摄影界的圣经。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我发现只要一本书被誉为“什么什么的圣经”,基本一定是狗屁不通……为什么要加“基本”,而不直接说“一定是狗屁不通”?因为这个“基本”就是给 The Americans 这样的真圣经留着呢。

Robert Frank 也裁切照片儿,甚至是大幅度裁切,怎么高兴怎么来,而且他还引发了大家对“非决定性瞬间”的探讨……说得挺热闹,咱们来看看照片儿。

可以说是要什么没什么了,画质超级差,快门速度那么慢,都糊片儿了,而且好像也没太对实焦,至于拍摄时机,呃,很难讲……所以,这张照片儿是不是好照片儿?按理说他应该是啊,他都是圣经的 1/83 了,这是怎么搞的?

Martin Parr

之前咱们提到过他,也提到过他的这个项目,叫 Real Food(《真的吃的》)。

说到他,我就不用假装我不是我了,因为我记得我最早零星看到他的照片儿的时候,心里由衷地表示不解,然后又知道了他那时候是 MagnumPhotos 的主席,我三观都碎了。

他满世界拍游客,满世界拍垃圾,满世界拍香蕉,满世界拍透明雨衣,满世界找照相馆拍旅游纪念艺术照……除了拍这些奇怪的东西之外,他还满世界拍吃的,不是我们拍的那种吃的,他拍的是真的吃的,或者说,是我们拍的那种吃的,但他显然没用我们拍吃的的那种方法拍。

这拍得是什么鬼?首先,为什么要拍?其次,为什么要拍成这样?

Bernd & Hilla Becher

1957 年,Bernd 给一所正在被拆除的工业设施画素描,但他画的速度赶不上工人拆的速度,他为了之后还能继续画,为了给自己之后的美术作品留存参照素材,他就把那个工业设施拍下来了……这可能就是一切的开始。

上世纪 60 年代,当时整个重工业建筑群都面临着关闭或拆毁的命运,Bernd 和 Hilla 这两口子,赶在这些建筑消失之前拍下了英国、德国、比利时和荷兰的旧工业风貌。他们拍石灰窑、拍冷却塔、拍鼓风炉、拍提升塔、拍水塔、拍储气罐、拍地窖,而且,是特别大量地拍。

他们的所有照片儿都长得差不多,就像上面的这张例图一样,一片荒地,荒地上杵着一个什么什么建筑。由此,我们开始讨论“新地形学摄影”“类型学摄影”和“无表情摄影”什么的,他们俩的这些不明所以的照片儿在摄影史上超级重要。

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看回到照片儿本身。请问,这照片儿长这个德性凭什么重要?

志贺理江子,她刨树,她置景,她折腾一溜够,拍出这样的照片儿:

志贺理江子

栗山斉,在感光纸上烧保险丝,你都很难说他这是“拍”到了这样的画面:

栗山斉

在感光材料上瞎折腾的不光有他,还有杉本博司,他买了一个发电机,用这个发电机给一个金属球充电,充好电以后让这个球球碰一下底片,这一切都在暗房里完成,然后就“啪”出来一张闪电……除此莫名其妙之外,他还拍蜡烛,用长曝光拍完一根蜡烛燃尽的全过程……除此莫名其妙之外,他拍建筑的时候还老对不上焦。

杉本博司

黄京,拍了一个猪鼻子,拍了一个猫屁股,拍了一个装盒饭的白饭盒,拿了奥斯卡巴纳克大奖。

黄京

214 拍的这个裸背少年,俘获了多少人的心。

214

Diane Meyer 在照片儿上缝十字绣。

Diane Meyer

横田大辅、Roger Ballen、Antoine d ' Agata。

横田大辅

Roger Ballen

Antoine d ' Agata

不再继续举例子了,请问,这些照片儿是不是出事儿了?或者,是不是我们的尺出事儿了?

咱们之后有时间再继续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