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焦虑》 盛珂解读
《美的焦虑》| 盛珂解读
关于作者
艾朗诺,美国著名宋代文学研究专家,斯坦福大学东亚系主任。曾在台湾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对汉语的细腻非常敏感,在美国汉学界享有很高声望。
关于本书
在这本思想史中,艾朗诺描绘了北宋时期士大夫中间出现的新的艺术活动:赏花、写词、写作诗话等等,并且从中发现了创作者心中面对传统时的不安和焦虑。这是创新和传统之间的冲突。
核心内容
中国文化发展至北宋,达到了顶峰,士大夫文化开始接纳新兴起的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开始了赏花、游园、写词等新的活动。这是审美趣味的变化,也是士大夫艺术活动开拓。在这个过程中,那些引领风潮的人物心中,难免有些踌躇和焦虑,他们是如何为自己辩解,说服自己的?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本期为你解读的书叫《美的焦虑》,它的副标题是“北宋士大夫的审美思想与追求”。从书名就可以听出来,这本书讲的是宋代的美学。
大学者陈寅恪曾经说过,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就是说宋代文化辉煌灿烂,是中国历史上的高峰。想想那些拍出天价的宋代瓷器,那些被当作镇馆之宝的名画,就会觉得这个说法不算夸张。汝窑拍出上亿的价格,都已经算不上大新闻了;而故宫每次拿出一件国宝级的宋画,像《清明上河图》《千里江山图》,都会成为当年最火爆的大展。在诗词、文章等各个方面,宋代也都是群星璀璨,有苏轼、欧阳修这些大文豪,更何况还有一个“诸事皆能,唯独不会当皇帝”的宋徽宗,艺术造诣可以说是超凡入圣。你看,说宋代是中国文化的一座高峰,是不是一点都不为过。
为什么宋代能在文化艺术上取得这么高的成就呢?这本《美的焦虑》认为,这是文人士大夫的功劳,他们开拓了很多新的艺术门类,让宋代的审美大大丰富了,创造了这个审美上的辉煌时代。但是,如果再进一步追问,为什么文人能做到这一点呢?这就要说到这本书有趣的洞察了,简单来说就是书名里的两个字——焦虑。如果用一句话表达就是:焦虑是文人创造宋代辉煌文化的内在动力。
这是什么意思?作者发现,北宋文人在写道牡丹、石头还有词这些东西的时候,经常会让人感觉很焦虑。那是因为这些东西本来都是不入流的俗物,但是他们没办法对这些全新的美视而不见。在宋代的商业背景下,市民社会空前活跃,这些所谓的俗物老百姓特别喜欢,它们像雨后的春笋一样萌发出来。这就让文人感到为难。一方面,他们不敢推翻既有的审美规范,因为这套规范建立在儒家思想之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能毁了三观;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希望自己能坦然地欣赏这些新的文艺形式。所以问题的症结是,怎么让欣赏这些俗物变得名正言顺。解决方案也就明摆着了,他们得想办法给这些“俗物”正名。
这本书的作者是研究宋代文学艺术的专家,美国斯坦福大学东亚系的主任艾朗诺。他是著名小说家白先勇的弟子,在美国汉学界享有很高的声望。《美的焦虑》这本书是他的代表作,每天听本书还解读过他的另一本重要著作《才女之累》,讲的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在这两本书中,艾朗诺都发挥了他的专长,就是从古人的诗文中发掘潜藏的文化现象和规律。本期的解读中,我们就跟着艾朗诺一起观察,看看北宋文人是怎么给俗文化正名,怎么一步步扩大审美版图的。我们会选三个典型的文艺新物种来讲,分别是牡丹、诗话和宋词。
第一部分我们就来说说牡丹的诱惑。说“诱惑”,是因为在宋代以前的文人看来,赏花很俗。宋代以前,几乎没有讲植物的美或者怎么种花的书。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赏花是一件多自然的事啊。唐代的时候,长安城里就有对牡丹的狂热。每年春天牡丹盛开的时候,老百姓成群结队地涌入寺庙和花园,去观赏牡丹盛开的美景。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把花和幼苗带回家精心培育,好在家里也分得一分春色。赏花季节会持续十天左右,这段时间几乎可以说是长安城的狂欢节。老百姓会支起帐篷保护牡丹,小商贩也会趁机贩卖精致的糕点。最热闹的时候,还会有舞台表演,人人都在这繁花景象中流连忘返,其乐融融。
然而,唐代文人好像并不欣赏这片美景。在他们的笔下,我们只能读出批评。白居易曾经写过一首叫《买花》的诗就比较典型。他说,买牡丹的习惯已经“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就是每个人都糊里糊涂地沉浸在对于牡丹花的欣赏之中。这就造成了牡丹花价格飙升,竟然达到了“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就是一束花的价格能够顶的上十户中等人家的赋税总额。白居易这么说是在批评当时的人盲目追求时尚,欣赏牡丹是很不理智的行为。
这倒不是白居易故作清高,他是内心真的不能接受老百姓的这种审美趣味。他所接受的教育,不管是儒家、佛家还是道家,都告诉他君子要远离单纯的感官愉悦,人不能被欲望控制,走入歧途。作为君子,应该欣赏梅兰竹菊这些能代表某种道德品格的植物。牡丹恰好是这种品位的反面。牡丹花朵硕大、颜色绚烂,尤其是大片的牡丹,感官刺激是很强烈的。你可以对比以一下日本人赏樱花的画面。如果说竹子象征着君子,那牡丹就是一个妖媚女子,代表着情色和诱惑。所以要赞美牡丹是有道德风险的。
但是,文人的批评并不能阻止牡丹的风靡。到了宋代,城市和商业都越来越繁荣,老百姓有钱有闲了才不会管文人迂腐的道理。人们赏花、游园,在勾栏瓦肆听曲、看戏。《清明上河图》里那么多的酒店、酒馆,就是他们生活的常态。这种潮流势不可挡,宋代的文人,已经很难像白居易那样独善其身了,他们也很想投身进去,与民同乐。
那么,他们怎么解决道德约束和审美需求之间的冲突呢?我们就来看看年轻的欧阳修写的一篇热情赞颂牡丹的文章《洛阳牡丹记》。在艾朗诺的这本书中,我们会发现欧阳修在北宋的艺术和审美创造领域中,是最值得关注的一个人物,他几乎在各个领域都能开风气之先。所以他也是焦虑感最强,也最会给自己找借口的一个文人。
欧阳修曾经在洛阳做官,在那里度过了四个春天。他刚刚离开洛阳不久的时候写了一篇文章叫《洛阳牡丹记》,或许是出于对洛阳繁华盛景的怀念。《洛阳牡丹记》是最早记录花卉植物的文章,欧阳修在里面细细说了二十四种牡丹花品种,不厌其烦的记下它们的名字,描绘它们的特征。其中最有名的是一种名叫“千叶”的牡丹。这种牡丹因为它的雄蕊被转换成了花瓣,单独一朵花就可以有厚厚的几百片花瓣,令人叹为观止。欧阳修还说,他看到的牡丹花种类远远不止他记录的那些,至少超过九十种。在写下了对每个品种的详细解释之后,他还写了各地关于牡丹的习俗和种植栽培技术。以前的文人是不可能写这种东西的,他们很少关注具体技术层面的问题,在他们看来,这都是不能登上大雅之堂的。
《洛阳牡丹记》里洋溢着欧阳修对牡丹的热情,也潜藏着他心底的焦虑。他不得不一开始就急着为牡丹辩白,给了一个符合儒家思想的理由。他说,所有的事物都是由天地之气构成,一般的美是天地之气均衡分配的结果。有些东西得到的天地之气有偏差,这种偏差让这些东西,要么极美,要么极丑,牡丹就是其中极美的例子。虽然它很美,但是,因为得到的天地之气不够均衡,所以牡丹的美是一种病态。
在这儿,你应该听出来了,欧阳修这是在以退为进。他要夸牡丹,得先退一步,承认牡丹的美不像梅兰竹菊那样符合传统。然后他接着说,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这种病态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社会都是无害的。尽管牡丹不能像竹子那样成为榜样,但这也不妨碍我们单纯地欣赏一下它的美啊。
欧阳修绕来绕去,就是因为他觉得没底气,他想夸夸牡丹,但是又不得不小心地拿捏分寸,让自己的观点显得合理。而且,他觉得“无害”这个理由说服力还不够,所以还给了第二个理由,就是大众都喜欢牡丹。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他在文章里还大写特写了一通赏花的风俗,绘声绘色地写了人们对牡丹花的狂热。结论就是,既然大众这么热爱这种美丽的植物,看看又没什么损害,文人为什么非要拒绝呢?
这个逻辑,我们现在看来可能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对当时的文人来说,可是很有颠覆性的,前面白居易不是还觉得大众对牡丹的狂热是非理性么。而欧阳修先是用“无害”两个字消解了对牡丹的警惕,接着又把大众喜爱当成了最核心的论据。当然,最有说服力的,还是他对牡丹毫不吝惜的赞美。大众的狂欢,牡丹的美艳,居然都以正面的形象出现在文人的笔下,这就大大突破了文人的话语边界。
这就是我们在开头提到的,焦虑催生动力。有了欧阳修挺身而出,后来人再说牡丹,还有其他给人感官愉悦的美好事物的时候,心理负担就小多了。宋代很快就出现了很多描写芍药、菊花、海棠、玫瑰、山茶等等植物的文章,也有人开始关注洛阳的那些有名的花园。所以,《洛阳牡丹记》不仅是给牡丹正名,更是在审美的领域上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开拓了一大片天地。原本文人不敢碰的、不符合儒家道德标准的世俗欢乐,现在都能名正言顺的把玩了。宋代后来繁荣的文化,正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种突破的趋势很快蔓延开来,从花卉到收藏,更延伸到了对文人来说更为重要的诗文。在宋代,两种非常重要的文体焕发了夺目的光彩,一个是诗话,一个是宋词。不过文人在发明诗话、接受宋词的过程中,其实也跟接受牡丹一样,经历过那种不得不自我辩解的焦虑。
我们就先说说诗话。诗话这个文体也是欧阳修发明的,但是他发明这个文体的时候其实也特别没底气、特别焦虑。那个时候,欧阳修已经退出了官场,终于有闲工夫干些自己喜欢的事儿,于是他就编了一部写诗坛轶事和见闻的小集子《六一诗话》。“六一”是欧阳修晚年的雅号,指的是给他带来快乐的六件东西: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还有藏书、碑拓收藏,以及他自己这个归隐田园的老翁。“诗话”这个词则是他独创的。欧阳修自己肯定不会想到,这种体裁以后会成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主要形式。
这里我想先解释一下诗话到底是什么,这样你才能更理解欧阳修创造这种文体的时候,那种复杂微妙的心态。我们得先从另一个文体——笔记说起。这里说的“笔记”跟我们现在说的记笔记不是一个意思,它指的是文人随手记录下来的各种奇闻异事,最有名的笔记应该就是《世说新语》了。诗话其实就是笔记的一种,专门评论诗、记录诗事。它也跟笔记一样,篇幅短小、毫无逻辑。有点像我们现在写微博,想起来了就随便写上几句。
以前领导文坛的重要作家,像唐代的韩愈、白居易那些人都没写过笔记。而欧阳修就是这么一个敢于放下身段、突破常规的人。就算是文坛领袖,写笔记又怎么了。不过,我们也得明白,把写笔记当个正事儿来干,在那个时候可是比夸牡丹还要离经叛道的事。所以欧阳修年轻的时候敢夸牡丹,但是到了晚年,功成名就了才写起了诗话、笔记。这说明,他也认为想要在文体上有所突破其实更难。所以,你会发现他在写笔记的时候心理负担更大,焦虑感也更强。他写过一个笔记叫《归田录》,我们读这个笔记的序言,会觉得这根本就是欧阳修在检讨自己啊。他借一个充满正义感的朋友之口,批评自己写笔记这个事。这位想象中的朋友说:一个学习儒家传统,参与国家大事的士大夫,怎么能写作这样对于家国天下没有意义的作品呢。到了结尾,欧阳修才用自己的声音做了回应。不过他不但没有反驳,反而坦然接受了批评。
你应该也想到了吧,这也是欧阳修在以退为进,消解焦虑的一种方式。不过这回,他做得更隐晦一点。序言中的自我否定,跟笔记中轻松愉快的笔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你读完序言再读正文,就会觉得欧阳修是宁可被人质疑、遭人非议,也非要把这些有趣的生活细节记录下来。比如他不避粗俗地写到,很多士大夫都承认自己在如厕的时候读书或者写作。这就是我们熟知的读书常常在“三上”:马上、枕上、厕上的出处。社会进步了,生活改变了,这些变化都在呼唤着新的文艺形式来盛装它们,但是传统道德又容不得这种于国家无用的新文体。那怎么办呢?只好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吧。
这是欧阳修的老顽童心态,却开启了中国文学上一次重大的突破。他让笔记这种轻松随意的文体,可以用来干文学批评这件极其严肃的事情。这种形式上的变化,很快引起了更深刻的观念变化。诗话的“话”意思其实就是闲聊,而正是闲聊,才能把严肃文章写不了的东西保留下来。那些诗人的小故事、那些被人遗忘的诗人,如果没有诗话,估计早就淹没在历史中了。诗话给文人提供了一个容纳这些边角料的新空间,能让他们更轻松地写下自己的观察和感悟。这些东西虽然零散,但是灵感和洞见有时候就闪烁在这些地方。
欧阳修的《六一诗话》一出,文人很快就争相效仿,到后世成了诗歌评论的主流。更重要的是,在诗话里文人几乎都不会提到《诗经》和《楚辞》。在我们今天看来,这好像没什么,然而对古代文人来说可是非同小可。因为《诗经》和《楚辞》是中国诗歌写作的典范,也就是衡量诗歌好坏的标准。文人刻意在新的地盘不沿用经典,就是因为他们要摆脱传统诗歌评论的束缚,希望能在强大的传统之外喘口气,给写作者更大的自由。这也意味着,宋代以后的诗人不再厚古薄今,经典不再是高不可攀的典范,他们更注重当代的创作,提倡诗人可以个人化的表达。正是因为诗话有这些特点,它出现之后才能很快得到大批文人的热爱。
宋代以后,诗话写作蔚然成风,成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一种非常重要的写作形式。其中比较有名的有司马光的《温公续诗话》和袁枚的《随园诗话》等等。欧阳修又引领了一个新的风潮,因为宋代的文人其实都跟他一样,不想总是被牢固的文化传统拘束着,希望能更自由地创作和表达。
这股摆脱传统束缚的趋势进一步发展,进入到了文人的核心——诗歌。原本被排除在诗之外的词,不仅被纳入正统,更在宋代达到了高峰,成了最能代表宋代文学水平和审美趣味的文体。
不过这种趋势越发展,给文人带来的焦虑感也就越强。对于一个宋代的文人来说,诗本身要比诗歌评论的文体严肃多了。诗言志,跟文人的内心、品格都是直接挂钩的。而词呢?虽然在我们今天看来,词是诗的一种。但是对当时的文人来说,二者却截然不同。词虽然在唐代就已经出现了,但相比于传统的诗,词在一开始的时候是上不了台面的,它只是给声色场所中的歌妓演唱所填的歌词。
出身其实可以决定一部分性格,词就是这样,所以文人会觉得写词是一件挺羞耻的事儿。比如说,北宋的黄庭坚,就曾经因为写词被人批评。批评他的人是个和尚,和尚说,黄庭坚你有时间不如多写些诗,至于小词,最好别做了,因为“若以邪言当人淫心,使彼逾礼越禁,为罪恶之由”。和尚这里是把词看作是邪恶的言语,认为词细致入微地描述情感,会激发起人心中的情欲,破坏礼乐教化。写个小词就有这么大罪,那可不是黄庭坚可以承担的了。记载中说,黄庭坚立刻承认和尚说的有理,而且真的不再写小词了。黄庭坚的词写得可是相当不错的,而且但从词本身来看,比如他最有名的那首《清平乐·春归何处》,只不过是把伤春写得格外动人,跟邪恶、情欲什么的完全不搭边。但是即便如此,黄庭坚还是退缩了。可见写词对当时的文人来说确实要承受巨大的道德压力和心理负担。
不过,在宋代发达的商业社会中,勾栏瓦肆中唱着的词,就像今天的流行歌曲,它的发展势不可挡。越来越多的士大夫抵挡不了小词的诱惑,自然就会有人像欧阳修一样,代表所有的文人出头。在词这个领域最有名的,当然就是“奉旨填词”的柳永了。
柳永是北宋第一个以填词为主业的文人,他的词风靡天下,竟达到了“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程度。人们传说,柳永之所以能够写得一手好词,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浪荡子,整天流连酒楼歌肆,和歌女们混在一起。据说他去世之后,家中无钱,是歌妓凑钱将他安葬在襄阳城南门之外,并且每年清明都会祭奠他,名曰“吊柳七”。
然而,真实的柳永出身官宦世家,他的父亲当过大官,就是柳永本人也考取了进士,官做的虽然不大,但一生也是仕途平坦。所以,无论是先天出身,还是后天的个人经历,柳永其实都是相当体面的。就是这样一个本该安分守己待在传统文人行列中的人,却甘心做一个异类,情愿在填词中挥霍尽自己一生的才华,在当时引起的反响可想而知。
所以,我们听到的故事是另外一个版本。在故事里,柳永填词是因为不得已。柳永写过一首词,里面有一句“且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这句话让皇帝很不高兴。皇帝心想,既然这样那你还当什么官啊,就对举荐柳永的人说“且去填词”,意思就是,让他填词去好了。故事里说,柳永从此郁郁不得志,整日流连在风月场中,彻底堕落下去。这就是奉旨填词的来历。
这个故事背后的态度非常值得玩味。作者一方面跟劝诫黄庭坚的和尚一样,说柳永填词是德行有亏,劝说正人君子还是最好不要涉足这个领域。另一方面,又给柳永填词,安排了两个强大到不容抗拒的理由,一个是比较明显的,就是帝王之命不可违;另一个其实也不难看出来,柳永写给歌女唱的一个句子,居然也会传到皇帝耳朵里。正是因为柳永在写词这件事上实在是太有才华了,写得实在是太好了。这说明,词里面也可以出现像诗一样有魅力的作品。那词跟诗之间,何必还要那么泾渭分明呢?
所以说,柳永的故事就是文人在给词正名,是他们对写词进行自我合理化的方式。小词自有一种动人的魅力,让像柳永一样的文人,虽然明知道会遭受各种非议,仍然无法抗拒自己心中填词的热情,沉浸其中、不能自已。北宋以后,词的感染力逐渐深入人心,越来越多的作者,坦然的加入词人的行列,开始把填词作为自己人生最重要的成就。直到苏轼说词也可以言志,也可以写诗所写的任何内容,词就彻底被文学正统接受了,成了诗的一部分。词所能表现的领域也越来越广阔,终于成为宋代文学创作最精彩的部分。
这本书的内容我们就讲完了。艾朗诺讨论的是文化传统这个宏大的命题,但是他的角度很巧妙。他选择了一个关键节点上的一个独特现象,这个节点就是在史学领域经常提到的“唐宋变革”。“唐宋变革”就是说中国在唐宋之间发生了一次根本的变化。很多研究者都写过书讨论这个问题,艾朗诺的独特之处是从审美观念的变化来看唐宋变革。这个老外对中文特别敏锐,他捕捉到了理解审美观念变化的关键词——就是我们今天反复说的焦虑。在他之前,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
在本期的解读中,我们讲了文人怎么接纳牡丹、诗话和词,就是想把焦虑这件事说清楚。这种心态其实挺特殊的,我们可以跟西方做个对比。
在西方现代艺术里也存在着类似的规律。现代艺术从一开始就在挑战传统,不断地把各种新的形式、新的风格、新的审美对象纳入到艺术里。比如说,街头涂鸦本来不是艺术,正是因为艺术家选择用涂鸦表达,如今涂鸦作品也能在艺术品拍卖中卖出不菲的价格。这跟我们今天讲的宋词成为诗是很相似的。但是对比之下你就会发现,西方艺术家在搞涂鸦的时候,可一点都不焦虑。虽然社会和艺术界也会给他们压力,但是他们可都是高举着反叛的大旗,主动去选择颠覆,完全没有北宋士大夫这样的弯弯绕,想要玩点新花样还得找各种借口。说到这儿,你应该就更能体会到艾朗诺关于“焦虑”的这个发现多么重要,他发现的是中国古代审美中非常特殊的现象和规律。
撰稿:盛珂 脑图:摩西 转述:杨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