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隐忍的生活里是否存在英雄主义？

隐忍的生活里是否存在英雄主义？

你好，欢迎回到听书精品课，我是邓一丁。《荷马史诗》这门小课已经来到了最后一讲，咱们一起来看看《奥德赛》的大结局。

在上一讲，故事的讲述者已经不再是诗人荷马，而是换成了史诗的主人公奥德修斯本人。他在特洛伊战争后的第十个年头漂流到了“近神一族”居住的岛屿，受到当地人热情的招待。为了欢迎他的到来，费埃克斯王室还专门为他举办了一场运动会。当天晚上，奥德修斯向主人家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讲述了十年来漂泊的经历。

返抵家园

夜越来越深，围坐在奥德修斯身边的费埃克斯人们却听得着了迷。每当奥德修斯讲到一处停顿的地方，他们就央求他继续讲下去。奥德修斯看着眼前这群新交的朋友，心中升起一种久违的温暖感觉。在此前的七年里，他在一座荒岛上和一位固执的女神朝夕相对。他已经太久没有坐在人群里，感受人们的善意了。费埃克斯国王和王后已经答应，派出全国最好的水手，划一艘快船，送奥德修斯回家。但他们心里更希望奥德修斯留下来，做他们的女婿。瑙西卡娅公主对奥德修斯一见倾心，那些来自无数海洋和陆地的故事深深地吸引了她。

奥德修斯讲完了故事，沉默不语。突然，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情绪，这里太像他的家乡了，可就是因为像，像却又不是，这种错位的感觉让他一下子警醒过来。在这一晚的宴饮中，他曾在一个极度放松的时刻对国王说道：“即使你想让我在这里等待一整年，我也很乐意”。那时他或许真的动了念头，想要在这个温柔的地方停留得再久一点。毕竟这十年来，他已经历过太多的恐怖、艰险和孤独了。可是就在这种引力渐渐变强的时候，奥德修斯突然意识到，和过往所有凶恶的人神鬼怪相比，费埃克斯人的温情或许才是他整场旅途最大的阻碍。自他离家以来，这里是唯一一处让他想要推迟航程的地方。

当然，我们的主人公是不会留下来的。他对故乡的思念支撑着他二十年来的征战与漂流，是不会轻易崩解的。当黎明再度在东方张开玫瑰色的手指，奥德修斯起身拜别费埃克斯王室。在史诗中，奥德修斯和瑙西卡娅公主有最后一段简短的对话，公主站在王宫的屋檐下，容貌美好如同神明，她注视着奥德修斯说道：“你好，客人，但愿你日后回到故乡，仍能记住我，因为你首先有赖我拯救。”奥德修斯回答道：“勇敢的瑙西卡娅，但愿宙斯能让我返回家园。那时我将会像敬奉神明那样敬奉你，一直永远，姑娘，因为是你救了我。”

当天黄昏时分，奥德修斯登上国王和王后为他准备的那艘神奇的快船，船上满载着当地贵族送他的礼物。他梦想着到家时的情景沉沉地睡去。水手们挥动船桨，划破海浪。这艘船快过世上一切的飞鸟，只一夜就驶进了目的地的港湾。当奥德修斯清晨时在海滩上醒来，他的身边围绕着费埃克斯人送他的珍宝，而那个曾让他短暂停歇的国度已经遥远得像一个梦境。他举目四望，只见海边的悬崖怪石嶙峋，草叶上闪烁着晶莹的露珠。这不是一座很大的岛，但常年雨水丰沛，人们靠种植麦子和葡萄、放牧牛羊，过着富足的生活。这正是他二十年来日思夜想的故乡，伊塔卡。

奥德修斯的复仇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奥德修斯的妻子佩涅洛佩正沉默地坐在卧房里。她几乎已经想不出任何拖延时间的办法了。此时，在求婚人们终日喧闹的厅堂里，十二只长柄斧头树立在地面上，一字排开，斧头顶部的孔洞连成一条直线，从这头可以一眼望到那头。这又是佩涅洛佩给求婚人们出的一道难题。这天早些时候，她向他们宣布，谁能用奥德修斯留下的那张弓一箭射穿十二把斧头上的孔洞，她就和谁结婚。她知道丈夫的那张弓极硬，单是给它装上弓弦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况且哪怕找遍整个希腊，也没几个人有奥德修斯那样精湛的箭法。可是万一求婚人里真有个神射手，那她也无可奈何了。

眼下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前一天，出海远游的儿子已经归来。他倒没带回什么特别的消息，可是却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仿佛知道父亲随时都会到家。特勒马科斯的归来倒让求婚人们暗暗地吃了一惊，他们早就在他归途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想要除掉这个碍事的年轻人。这时候，他们纷纷交头接耳，不知特勒马科斯如何躲过了那道必死的关卡。

既然已经想到了这种卑鄙的办法，求婚人们就彻底不顾自己的荣誉以及和主家的关系了。哪怕他们没人能完成佩涅洛佩的挑战，他们也会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纠缠下去。这天下午，他们表现得尤其猖狂。有一个时刻，他们突然一起纵声大笑起来，直笑到双颌变形，眼中噙满了泪水。他们一边笑，一边错愕地望着彼此，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在笑什么。这时候，客人里有个人突然起身离席，夺门而出。这人不是求婚人中的一员，只是个碰巧路过此地的外乡人。他有种特殊的能力，能够解读预兆。听到求婚人们癫狂的笑声，他吓得脸色煞白，一时间，他仿佛看到墙壁和横梁上溅满了血迹，黑暗的命运正降临到众人的头上。

求婚人们这会儿却没多想。笑过之后，他们轮流上前，抓起奥德修斯的弓，尝试给它装上弓弦。不出佩涅洛佩所料，这帮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没有一个能把弓弦装好。他们气急败坏地把弓扔回原地，骂骂咧咧地回到座位上。

特勒马科斯站在一旁，得意地看着求婚人们丑态百出。他时不时地望向屋子的一角，在那里，有位老人正倚着墙壁，安静地坐着。

这是一个年老的乞丐。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混沌，头顶的头发已经掉光。他穿得衣衫褴褛，披着一张破旧的皮革，身上沾满了烟尘。前一天，他来到奥德修斯家里乞讨，粗鲁的求婚人们对他又打又骂。到了晚上，佩涅洛佩却走下楼来，和他当面谈了很久。这个老乞丐自称参加过特洛伊战争，还和奥德修斯相识。他讲述了这二十年来奥德修斯的一些经历，和咱们前面讲过的内容居然大差不差。佩涅洛佩听得泪流满面，可她心里还是将信将疑。这些年来，她已经见过太多口若悬河的流浪者，他们找上门来，随口编一段关于奥德修斯的传闻，其实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佩涅洛佩拿不准老乞丐的话里有几分是真的，她只是对眼前的老人有种说不出的亲切，就吩咐仆人给老人铺床，留他住了下来。

这时候，眼看着求婚人们纷纷在佩涅洛佩的考验前败下阵来，老乞丐突然站起身拍拍灰尘，走上前去。他抓起奥德修斯的弓，居然稍一用力就把弓弦装好了。他张弓搭箭向那一排斧头射去，只听弓弦发出清脆的一响，如同燕子的鸣叫，飞箭接连穿过十二把斧头上的孔洞，稳稳地飞出门去。求婚人们见状，雕像一般愣在原地，脸色难看极了。这时只见特勒马科斯全身披挂，威风凛凛地站在老乞丐身边，守住了厅堂的入口。

老乞丐兴奋地对特勒马科斯夸耀道：“看来我这个客人没让你丢人，我还有一副好力气！”他又转向求婚人们说道：“现在，我要射一个没人射过的目标，但愿阿波罗神保佑我一箭中的。”他再次张弓搭箭，却向求婚人中带头的一个射去，只见弓弦响处，那人手捂着喉咙翻倒在桌子上，狼藉的杯盘撒了一地。求婚人们顿时乱作一团，他们四下里寻找防身的武器，却发现平日里放在廊下的奥德修斯的那些旧兵器早已不见了踪影。原来，特勒马科斯早就趁他们不备，把武器收进了库房。

说到这儿，情况已经很明朗了。这个老乞丐正是家中的主人奥德修斯。可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呢？原来，这些都是雅典娜的安排。

几天前的那个清晨，当奥德修斯在伊塔卡岛的海滩上苏醒过来，雅典娜就降临在他身边，告诉了他这些年来家里发生的事情。奥德修斯决心向那帮造反的求婚人复仇。可他虽说是个强大的战士，要想单枪匹马挑战一百多个对手，恐怕寡不敌众。为了让奥德修斯安全地返回家里，雅典娜首先用法术改变了他的容貌，隐藏起他的身份。随后，她又赶到斯巴达，帮助特勒马科斯绕过求婚人的埋伏，平安回到了伊塔卡。接下来，雅典娜找了个机会，让奥德修斯和特勒马科斯父子相认。他们一起研究出了一套妥善的复仇计划。直到奥德修斯取回自己的弓箭，一箭射穿了十二把斧头，求婚人早已成了他们的瓮中之鳖。

夫妻相认

接下来，史诗里又是一场昏天黑地的战斗。当厅堂里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求婚人们如同被网到岸上的鱼，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奥德修斯命令仆人打扫干净地面，准备和妻子相见。

雅典娜收起法术，奥德修斯沐浴更衣，他壮年的身姿和英俊的面容重新显现出来。这时佩涅洛佩从阁楼上下来，走进大厅，在奥德修斯对面墙前的光亮里坐定。阔别二十年的夫妻两人就这么隔着厅堂，互相沉默地注视着彼此。此时的佩涅洛佩心里仍在迟疑着，不知该对眼前的陌生人说些什么。她分明在此人的面容中认出了她熟悉的形象，只是他比记忆里的丈夫更加健壮和沧桑。她想了想，突然开口对身边的仆人说道：“快去给这位客人铺床，把我们当年的婚床从屋里搬出来，让他睡在屋外。”

奥德修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张婚床怎么可能被搬动呢？他和妻子的卧房可是他当年亲手修建起来的，婚床是用一棵长在原地的橄榄树精心雕刻而成，树的根系深深地埋在地下，哪怕把房子拆了，婚床的位置也不可能挪动分毫。

当奥德修斯疑惑地向佩涅洛佩问起此事，却见他的妻子早已泪眼婆娑。奥德修斯忽然明白了，原来，妻子是在用这个只有他夫妻二人知道的秘密来验明他的身份。一见奥德修斯为移动的婚床困惑不解，佩涅洛佩的心里已无半点疑虑。她走到丈夫身前，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脖子。在这里，荷马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比喻。他说此时的佩涅洛佩倒像是个落水之人，在海里漂流了许久才望见陆地。她浑身浸透咸涩的海水，不顾一切地扑向岸边。佩涅洛佩也像个得救之人一般欣喜，久久和丈夫拥抱在一起。这些年来，奥德修斯曾无数次狼狈地涉过大海。可是此刻他突然明白，坚守在家乡的妻子似乎也和他一起，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漂泊。

故事讲到这里，奥德修斯一家的危机还没有解除。

即便有智慧女神雅典娜的指导，奥德修斯的复仇也是个相当莽撞的行动。他这一动手，伊塔卡的贵族子弟死了一大半。这些人的亲属不答应了，纷纷倾巢出动，来找奥德修斯拼命。奥德修斯一家，连他还健在的老父亲在内，全都拿起了武器。看起来，一场你死我活的血战在所难免，而奥德修斯家族实在毫无胜算。这场危机要如何化解呢？史诗的结尾多少带有些童话色彩，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宙斯和雅典娜介入了这场凡人的争执，动用神力强行恢复了伊塔卡的和平。

《奥德赛》全诗在这里画上了句号。

尾声

说到这儿，《荷马史诗》的上下两卷，咱们就全部读完了。我不知道这部《奥德赛》在你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记？和《伊利亚特》相比，《奥德赛》讲述了一个更加复杂的故事，叙事的结构层层嵌套，每当我们揭开一道谜面，就跟随诗人的指引，窥见了那个庞大的史诗世界里一个瑰丽的角落。

《伊利亚特》的故事内核是简洁的，一个受辱的英雄通过退出战场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而《奥德赛》传达给我的东西却复杂得多。我不知道多年后我是否还记得史诗中的故事线如何发展，又在哪里交汇。但我大概还会想起，在那个所有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牧羊人的山洞里发生过可怕的事情；阿基琉斯的亡灵在听说儿子的事迹后阔步离去时骄傲的背影；费埃克斯人的公主不知过了多久才放下对那位异乡旅人的思念；而在一座世界边缘的海岛上，有位女神还会时常记起那个她求而不得的情人。

《伊利亚特》里的阿基琉斯是个无敌的英雄，他的人生因此可以挥洒自如，即使受到残酷的命运的局限，他也可以选择以壮烈的姿态拥抱命运，把自己短暂的人生燃成一朵惊艳世人的花火。而奥德修斯的人生却坎坷得多。他遇到的许多敌人都远比他强大，走过的每一段旅途都步履维艰。在《荷马史诗》流传至今的将近三千年间，无数代的古人都对《伊利亚特》中展现出的雄浑基调更加偏爱。许多人说《奥德赛》是部阴柔的史诗，言外之意是它不像《伊利亚特》听着那么过瘾。可是时至今日，现代的读者们却越来越能共情《奥德赛》中那位并非无所不能的主人公。他始终在不得已的命运中顽强地生活着，在受限的条件下开动脑筋，寻找巧妙的解决方案，在无可奈何的困境中，他也会情绪低落，但每当他有机会离他想去的地方更近一点，他都会重新打起精神，勇敢地踏上下一段旅程。除了在他的仇敌面前，他是个待人温和的人，或许这是因为他没有强大到对整个世界都怀抱着傲慢。

在这门小课的最后，我还想和你分享一处史诗中的细节。

你可能以为，奥德修斯的结局就是坐回到伊塔卡的王座上，和他的家人一起，共享安宁富足的余生。但其实，在史诗收尾后，奥德修斯的旅程还远没有结束。他在冥府里见到的那位古代的预言家告诉过他，直到他返回伊塔卡，海神波塞冬还对他怒气未消。他必须再次离开家乡，背着一支长长的船桨，向着内陆远离海洋的方向走下去。他在这场旅行中度过的时间长得不可思议，甚至长过他在海上航行过的所有时间。这一路上也将有无数惊人的冒险等待着他。许多年后，他将来到一处地方，这里离海洋如此遥远，以至于人们从未见过船桨。将会有一个路人奇怪他背上背的东西，问他为什么随身携带着这么大的一把铲子。这一刻，奥德修斯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他要把船桨插在地上，为波塞冬做一场盛大的祭典。直到这时，这个岛国的国王才终于和环绕他故乡的大海达成和解。他将返回伊塔卡，在那里度过一段美好的岁月，直到生命的终结。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愿你的人生也有浪漫的旅程和温柔的故乡。

我是邓一丁，感谢你和我一起读《荷马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