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归正传:单田芳说单田芳》 苗炜工作室解读
《言归正传:单田芳说单田芳》| 苗炜工作室解读
关于作者
单田芳,评书艺术大师,1934年出生在营口市。他是中国最成功的评书演员,录制了100多部评书,15000个章节,在中国北方有非常广泛的群众基础。
关于本书
在这本个人史中,单田芳记录了伪“满洲国”的童年、内战期间举家逃亡、评书世家的辛酸和鼎盛、家庭裂变、“文革”期间受批斗、落实政策、一波三折复出艺坛、赴京艰苦创业等内容。
核心内容
我们把单田芳的故事分两个部分来解读:先简要讲一讲单田芳的年少经历,看看他是怎么走上说书这条路的;第二部分我们来看看一个评书艺人,是怎样应对时代变化的,在这个变化中,单田芳是如何应对的。
春天萌芽出土, 夏天荷花飘飘, 秋天树叶被风摇, 冬天百草穿孝。
四字并成一字, 不差半点分毫。 暑去寒来杀人刀, 斩尽世上的男女老少!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我是苗炜。今天我要给你解读的这本书叫《言归正传:单田芳说单田芳》。开头那几句顺口溜,就是单田芳先生在评书中常用的一首定场诗。单田芳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这本书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在讲述他自己的人生故事。评书是讲故事的手艺活儿,这门手艺现在可能已经衰落了,但是故事不会消亡,每一个时代,都会有新的讲故事的方式。
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单田芳应该是最熟悉的评书演员了。我最早听到他的声音,是1980年在电台里听到的《隋唐演义》。他的嗓音很独特,沙哑,听着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实际上那时候他正值壮年。
单田芳1934年出生,乳名叫大全子,本名叫单传忠,后来说书的艺名叫单田芳。1979年,他在鞍山电台录制《隋唐演义》的时候是45岁。从那时起,单田芳一共录了大概100来部评书,15000多个章节,听众也越来越熟悉他的声音。他一个人撑起一个电台频道,那就是廊坊的长书频道。有一段时间,廊坊长书频道每天有7个小时,全是单田芳的声音。在北京的出租车上,很多司机都把收音机固定在廊坊长书频道。所以,即便你不喜欢听评书,也可能在出租车上听到过单田芳的声音。
如今,许多地方频道都在卖中药,请来不知真假的老中医,兜售自己的祖传秘方。在这些卖药广告的间歇,还能听到单田芳的《大唐惊雷》或是《白眉大侠》。这说明,单田芳已经是中老年专属的声音了。
不过,我对这个声音的印象还是有很多的少年气息。那是1980年的夏天,正午十二点,阳光耀眼,家家户户都在吃午饭,各家的收音机都在播放单田芳的评书。你在公共厕所里蹲着,在胡同里玩耍,都能听到他在讲秦琼卖马,讲程咬金贩卖私盐,听到他在评书里用各种像声词,喝一口水是吨吨吨,大刀一挥,咔喳喳人头落地。那是我第一次领略到讲故事的魅力,千百年来的故事就这样被活生生地演绎着。
2004年,我在《三联生活周刊》做记者,有一个机会去采访单田芳老师。那次采访,我们聊了一下午,单老讲了评书和曲艺的衰落。那时候,单田芳还没有出版这本自传,所以我对他的人生履历还不是特别了解。后来,我读了这本自传,还在淘宝上买了一台单田芳评书机,就是一个 MP3,里面收录单老说过的几十部评书。我听了这本《言归正传》的有声版,单田芳自己讲的这本自传比起文字版来要更加生动。2014年,有一家杂志委托我再次采访单老先生,可沟通了几次,单老先生也没有再接受我们的采访。不过,这本自传,已经把单田芳的人生经历讲的非常清楚了。
我们把单田芳的故事分两个部分来解读。先简要讲一讲单田芳的年少的经历,看看他是怎么走上说书这条路的。普通人的人生境遇,是和国家的风云变幻紧密相关的,我们也可以透过单老的经历,来看看日本投降,看看长春围城这些历史事件。第二部分我们来看看一个评书艺人,是怎样应对时代变化的。原来说评书是跑江湖,后来是文艺工作者,在这个变化中,单田芳是如何应对的。
我们先讲第一部分。单田芳这部自传,是从他5岁开始写起。那时候他生活在齐齐哈尔,母亲王香桂是鼓书艺人,父亲单永魁弹三弦伴奏,父母在茶社演出。他童年时期,就跟父母从齐齐哈尔搬到吉林市,又从吉林市搬到沈阳,再从沈阳搬到长春。这就是典型的江湖艺人的生活方式。艺人掌握的故事有限,在一个城市演出一段时间,为了保持新鲜感和上座率,就要搬到另一座城市。单家就这样在东北辗转。
那时的东北都在日军占领之下,单田芳听长辈们聊天,才听到我们是中国人的说法,才知道原来我们不是满洲国人,我们是中国人。到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甲长也就是街道主任来了,让大家准备青天白日旗,说蒋委员长要率领国军回来了。甲长带着青天白日旗的样子,让大家用布或者用纸照着画,家家户户都要挂上。单田芳才知道,原来那时候“国旗”是这样子,东北被占领了十四年。终于,日本鬼子投降了。
老百姓们都盼着过太平日子,可没想到,接下来是一个多月的无政府状态。大街上,中国人在追杀日本人,洗劫日本人的财产。长春原本有两个大型军用仓库,开始还没人敢动,可很快就有人用铁锤把门砸开,里面是布料、皮鞋等各种军用物资,人们闯进去,肩扛手抬,一个个满面笑容地出来。
这种无政府状态下,会出现一些非常戏剧化的场景。单家门口有一个广场,原来人们在广场上踢球打棒球。有一天,一伙人抬来一个巨大的保险柜,柜子高一米六,宽一米四,他们用锤子、钳子、镐,砸。砸了两个小时,终于给砸开了,里面是花花绿绿的满洲国的钞票,大家就开始哄抢。
抢劫蔓延开,那就不只是抢日本人了。单家住的这个院子,也担心被抢,六户人家组成了安全保卫队,准备了砖头、瓶子、棍子等武器。单田芳年纪小,也要在屋顶上巡逻放哨。还真有两伙人要来抢,甲长就站在屋顶喊:朋友们,高抬贵手,咱们的敌人是日本鬼子和二鬼子,中国人不抢中国人。
单田芳邻居家有个孩子王叫小玲子,带着单田芳他们十多个孩子一起去了伪皇宫,就是溥仪办公和居住的地方。长春是伪满洲国的首都,单田芳曾经在马路上见到过溥仪出巡,那是戒备森严,非常气派,皇宫门口也曾是遍布岗哨。可日本投降后,皇宫门口就变成了一个大自由市场,全是卖洋破烂儿的,很少的钱就能成交。皇宫里面也成了垃圾场,建筑的屋顶是黄绿琉璃瓦,和北京故宫一样,可屋子里全是垃圾,地毯都被抢走了,所有的玻璃都被打碎了,门把手也被用刀子刮过,据说那是镀金的。
正殿里有一个水泥高台,高台上放过一个长脚椅子,就是溥仪接见文武大臣的地方。孩子们一个个站在高台上,大喊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他们还跑去地下室探险。从皇宫出来,就在门口的自由市场里吃大米饭炖肉。市场里全是地摊儿,没有桌椅板凳,人们席地而坐。掌柜端上米饭就说:您看看这是日本关东军的大米,上面都是一层油。其实,这就是黑龙江产的大米,被日军控制。日本占领期间,中国人不准吃大米,日本投降了,大米猪肉可劲儿吃。这就是小孩子眼中的光复。
这种无政府状态持续了一个多月,到了1945年10月,甲长来通知,每家出一个人去火车站迎接国军,国军真的要来了。单田芳连夜画了两面青天白日旗,糊在两根小木棍上,早上跟着爸爸去火车站。长春火车站外面有成千上万的人列队欢迎,比庙会还热闹,可他们等到下午也没看到国军的影子,第二天,再去火车战迎接。到了中午,一队队大兵扛着红旗,迈着整齐的步伐从火车站出来,无边无沿也不知道有多少部队。可欢迎队伍震惊了,来的不是国军,是金发绿眼睛的苏联红军,带头的高喊,欢迎苏联红军,欢迎苏联红军。群众就跟着喊,红军万岁,红军万岁。胆大的人还爬上红军的坦克。
这完全是一个电影中的画面,城中的老百姓认同自己是中国人,去欢迎自己的军队,可迎来的是异族的队伍,一辆辆的坦克轰隆隆驶过,士兵胸前配备着轮盘枪,穿着半截的马靴,戴着船型帽。
红军入城之后,恢复了秩序,发行了红军货币,上面盖着苏联红军司令部的大印,但老百姓都议论,这红军票比起日本人发的老头票,质量和美感上都差好多,他们都称之为鬼票。这不是中国钱,早晚得作废,由此认定,红军在长春不会呆太长时间。
1946年的春节,是东北光复之后的第一个春节,长春老百姓在比较平安的状态下度过。到这年4月,他们又听到了枪声。这一次真是国军来了,国民党军队和苏联红军在交接过程中有零星的交火,但很快完成了交接。进驻长春的是国民党新六军、新一军、新七军,清一色的美式装备。长春市民奔走相告,都说咱们自己的队伍来了,城里的生活趋于稳定。这种状况下,单家决定自己开一间茶社,在长春的五马路上,叫做北海茶社。
没想到一年后,1947年4月,长春局势发生变化,四周枪炮声不绝,比春节晚上的爆竹要激烈上万倍。老百姓都说,八路军来了。打入长春城的是东北野战军,进城之后就展开宣传,说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是保护老百姓利益的,大家只管放心。然而,东北野战军只呆了一个月就撤退了,把长春城留给了国民党军队。到1948年春节,共产党的部队占领了吉林市,控制了大丰满水电站,长春断水断电,粮价飞涨,铁路也断了。这就是长春围城的开始。
单田芳一家知道长春不能呆了,他们买了一架大车,奶奶带着单田芳的大妹妹、二妹妹出长春去了沈阳,投奔单田芳的三叔。单田芳的父亲单永魁,原打算让奶奶先走,他们晚几天再出城,没想到,他们在长春城中被困了八个月。
年幼的单田芳目睹了城中百姓忍饥挨饿的惨状,很多人被饿死。单家本来生活富裕,也不得不以豆饼充饥。一家人决定逃离长春,用黄金贿赂了一个国民党军官,以国民党士兵的名义出城,到解放军的关卡。父亲单永魁自称是国民党投诚士兵,被解放军接收。这样才逃离了长春。
单田芳和父母、三妹、四妹到了长春城外的兴隆山,这里有投诚士兵收容站。单永魁到了这里,就向解放军军官交代,我根本就不是国民党士兵,不是当兵的,我就是个弹三弦的说书艺人。解放军也不大相信,就说,那你说一段评书我们听听吧。单永魁就说了一段《薛刚反唐》。解放军的士兵听了就说,我们得请示一下上级领导再说。
所有投诚士兵都要先到吉林市,再被送到黑龙江去接受思想教育。单永魁算是投诚士兵,单田芳等家里人算是亲属,士兵和亲属分开移动。单田芳回忆了他跟妈妈抱着三妹、四妹从兴隆山走到九台的过程。十几岁的孩子跑肚拉稀,在路上就想到了死,心说,就这么死在这儿也不错,省得吃苦受累了。这时候单田芳的妈妈就说:孩子,你要坚强点儿,你要不走,妈怎么办?妹妹怎么办?你爸不在眼前,妈全靠你了。
看文字可能还没太大感触,听单田芳说到这段,那真是催人泪下。好在他们走到九台,坐火车到了吉林市。解放军把说书艺人单永魁放了回来,他们在吉林市接着说书。后来,他们听到长春解放的消息,听到沈阳解放的消息,再赶去沈阳找奶奶、大妹和二妹,一家人终于团圆。
这一家人经历了战争,好在一家人都还平安。可躲得过枪林弹雨,躲不开血雨腥风。解放后,单家在天津的朋友,介绍一个人叫王子明,到沈阳来谋生,单永魁和其他一些说书的亲友,帮着这位王子明在沈阳北市场开了一个小酒馆,卖白酒熏肉。王子明白白胖胖,说话京腔京韵,跟人说话总带着笑脸,做的熏肉非常好吃。可这不是个普通人,解放前他是国民党驻扎在北京的少将军官。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安心开小酒馆呢?
1951年,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始,王子明被捕枪毙。单永魁犯有窝藏包庇反革命罪,被判六年徒刑。母亲王香桂跟狱中服刑的单永魁离婚,一个人去齐齐哈尔说书了。单田芳年满十八岁,刚刚考上了东北工学院,面对家中的巨大变故,也没心思读书了,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下海说书。由此,中国少了一个工程师,却有了一位评书大师。
以上就是第一部分的内容,这是少年单田芳在解放前和解放初期的一些经历。我们说过,个人的命运总是跟国家的状况分不开,单田芳经历了日本人的统治、经历了苏联红军的短暂占领,经历了解放战争,国家在动荡中,一家人的生活也跟着颠簸流离。然而,不管在什么状况之下,一家人的生活总离不开柴米油盐,一家人总要有顶梁柱,有准心骨儿,要有收入,要养活一家老小。下面我们就进入第二部分,来看看单田芳作为一个评书艺人的生活。
单田芳在这本书里提到他妈妈王香桂的时候,总说一句话,叫“鼓槌一响,黄金万两”,什么意思呢?用现在的话说,他妈妈是明星,只要市面上太平,能在茶馆里说书,茶馆里就座无虚席,家里的收入状况就非常好。在解放前,单家家里有黄金、有钻石手表,正是因为有这些东西,他们才能从长春逃出来。他们到吉林之后,王香桂也参加了慰问解放军的演出,演的是《无敌三勇士》《王贵与李香香》这些新节目。
单田芳父亲这一边是说书世家,大爷、三叔都是评书演员,母亲那一边,几个舅舅也是说书的弹三弦的。帮助王香桂创作新节目的,就是单田芳的三舅,号称小圣人。在说书艺人当中识文断字,就算是有文化的人了。而单田芳的父母,虽然是很知名的艺人,却不认识字。他们不喜欢说书艺人身上的江湖气息,所以单田芳的父母都想让儿子读书、念大学。
这本书中有一个章节叫“我家的鼎盛时期”,说的就是解放初期,单家在沈阳的生活。当时沈阳北市场的饭店和娱乐场所总是高朋满座,王香桂在茶馆说书的生意也非常好。父母每天都忙着挣钱,挣来的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维持日常开支,另一部分要把纸币换成戒指、银子、袁大头,换成黄金。单田芳的一个工作就是去买袁大头。
经历过战乱和无政府状态的人,经历过国民党统治时期通货膨胀的人,都不太相信纸币,都觉得金银才是最保值的。父母觉得,过去积攒了不少的财产,经过一番动荡都荡然无存,就要赶紧挣钱,抚养老小。可惜这段鼎盛时期并没有持续太久,父亲单永魁入狱,父母离婚,单田芳就要担起养家的担子。
1954年冬天,单田芳拜李庆海为师,师父在营口的一家小茶社说《小五义》,单田芳就在台下负责记录。单田芳做记录可谓驾轻就熟,原来他跟他妈妈就做过记录的工作,记下的书有《隋唐演义》《明英烈》《五虎平西》《呼杨和兵》《三侠五义》等等。师父识字不多,需要参考书的时候,就是单田芳念给师父听,而师父李庆海,就传授他演出的技巧。
这一年单田芳结婚了,娶了比他大八岁的全桂大姐,这位王全桂在单家遇到困难时曾鼎力协助,两人也算是患难夫妻。他们跟着师父在开原演出,在大石桥演出,然后单田芳在鞍山碰到了一位赵师爷。这位赵师爷在茶馆里说《明英烈》,但演出效果不佳,单田芳就把自己记录的《明英烈》讲给赵师爷听,爷俩每天在浴池里探讨业务,单田芳讲《明英烈》,赵师爷就给单田芳讲故事情节设计、手眼身法步、诗词歌赋等等。
这时候的单田芳虽然有一肚子书,却还不敢登台演出。赵师爷就跟他说,说书艺人有三关,第一是登台难,敢上台就算过了第一关。第二是把客人说住了难,能不能让客人来听,就看你的本事高低了。第三是成名难赚大钱难,东北、京津大多数说书的都是庸庸碌碌之辈,没几个成大名赚大钱的。
我们交代一下背景,这是1954年,说书艺人基本上还是原来跑江湖的生活方式。说书解放以前没人管,沈阳生意好就去沈阳,营口生意好就去营口。1949年到1955年,政府也不严格管理,有个特业科,要到哪里去演出要去特业科开个介绍信,有了介绍信就好办事。到了1955年,说书艺人不能随便流动了,艺人开始登记,写履历,文化局存档,成立曲艺团,派干部来管理,江湖艺人有组织了。
单田芳当时在鞍山,就落在了鞍山曲艺团,曲艺团中的学员大部分还是艺人的子弟。而师父带徒弟还是老方式,师父在茶馆说书,徒弟在下面看,观察师父的言谈举止、表情动作,仔细琢磨今天师父哪些说得好,哪些说得不好,在台上台下的交流中,获取演出经验。对评书、相声等曲艺来说,茶馆是最重要的演出场所。小茶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根据现场效果来发挥,演员自然就能积累演出经验。
评书艺术是靠经验、阅历堆积出来一个说书人。这说书人出来了,这书也就出来了。2004年我采访单田芳的时候,老先生也说,要讲究演员的发挥,还是在茶社说书里比较好。茶社的演出形式从明代就有,几百年来的经验证明,评书就适合两三百人的范围,大剧场观众看演员都看不清,不便于交流。
茶社没了,评书走向电视广播,单老先生说原来在茶社说书,一抖包袱大家都乐了,他就越来越放松。后来录制电视评书的时候,空屋子里就一摄像机,一点交流都没有,他一开始觉得别扭透了,后来才逐渐适应。
单田芳1955年到鞍山,1956年春节大年初一登台,在鞍山的前进茶社,说的是《明英烈》。他当时的演出时段是板凳头儿,就是中午场和晚场中间的下午场,不是很好的时段。按规矩,他应该说四段,每段三十分钟,每段中间休息一会儿,可单田芳登台之后,根本忘了休息这回事,一口气说了两个多小时。这一天演出顺利,挣回来四块两毛钱,什么概念呢?当时大米一毛八一斤,猪肉四毛五一斤,鸡蛋三分钱一个,一天挣四块多钱,一个月一百多块,比当工程师强多了。
1958年,曲艺团走向文化单位编制,在评定工资的时候,单田芳被评为第五级,每月工资84元。他妻子王全桂的工资是98元。许多老演员拿的工资比单田芳高,但演出效果远比不上单田芳。关于艺人如何被改变成文艺单位的员工,有一本书叫《个体与集体之间》,讲的是1950年代1960年代评弹艺人的故事。当时的评弹名角,一天演四场,一个月能挣1000块,可纳入文化单位,工资最多就能拿到两百多块。当时大学名教授的工资是每月三百,艺人是不能超过三百这条杠杠的。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评弹艺人还是加入了集体,原因有二:一是收入虽少,但基本保障还是有;二是担心,要是不加入集体,恐怕以后连说书的地方都没有。
到1962年,对文化事业的管理更为严格。凡传统书目一律停止,都要说新书。单田芳说过《草原风火》《新儿女英雄传》《战斗的青春》《林海雪原》等,他的师兄杨田荣,被邀请到鞍山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长篇小说《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每到中午,师兄的声音就覆盖鞍山地区,单田芳很是羡慕,一个茶社里的演员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就要借助广播电台这样的传播手段。单田芳心说,早晚有一天我也上电台。
但实际上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的妻子王全桂觉得鞍山曲艺团分配不公,跑到了海拉尔曲艺团,工资涨到了180块,她拉单田芳到海拉尔,也是每月180块的工资。这在1962年是相当高的收入。海拉尔还有一个好处是天高皇帝远,在海拉尔可以说旧书,单田芳到了那里开讲《三侠五义》,一炮而红。但鞍山曲艺团一直向海拉尔曲艺团要人,单田芳夫妇盘算,海拉尔也不是久留之地。
俗话说,好汉不挣有数的钱。不知道这句俗话是哪里来的,大概的意思是说,艺人是不屑于挣死工资的。单田芳开始单干,他们去了营口的田庄台,这就不是大城市了,也不是二线城市或三线城市,而是个镇子,是广阔的民间市场。在田庄台,单田芳从腊月到正月这一段时间,除去花销,存下4600块钱。这是1963年的4600块钱,算下来月收入是两千块以上,可在曲艺团月工资也就是一两百块,艺人该如何权衡?
单田芳继续从田庄台到苏家屯,再到盖县,他形容这段单干的经历用了四个字叫“火穴大赚”,穴就是走穴的穴,走穴非常火,赚了很多钱。然而,文化管控不会让你这样走穴,营口文化局收到指令,像单田芳这样的演员属于黑户,必须停演。迫于这种压力,也为了照顾儿女上学,单田芳又回到了鞍山曲艺团,工资涨了一级,每月98元,但私自走穴,罚款800元。
单老在“文革”中的遭遇,在这本书中占据了很大的篇幅,他记述了自己的经历,也讲了不少别人的故事,都非常生动。但在这里我们略去这部分不谈,我们快进一下。
到1979年5月1日,单田芳重返舞台,在茶社说《隋唐演义》。到了8月,收到电台邀请,录制《隋唐演义》,一下走红。接下来又录制了《大明英烈》,这两部本书都是单家的底儿活。单田芳说,电台是我扬名立万的平台,成名成家的基地。没错儿,此后的单田芳名满天下。
单田芳是新中国的说书艺人。说书艺人本来是江湖中人,几百年都是没人管,自生自灭。单田芳这一代人面对的最大变化,就是个体与集体之间的冲突。但在改革开放以后,单田芳还是义无反顾的走上了个体这条道路。他尝试过电视剧,也尝试过自己开公司。你会发现,这个冲突的背后,有一个巨大的市场需求,就是不管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人们都需要故事。
那么,故事的魅力到底在哪里?故事能支撑我们度过劫难吗?单田芳曾经上过一次中央电视台的《艺术人生》节目,在节目现场,他展示了一种东北特有的手工艺产品,叫水泡花,这是一种装饰品。在文革中,有一段时间,单田芳一家就靠卖水泡花生活。
1970年代,单田芳要和各种人打交道,有市井中人,也有地痞无赖,不管什么人,都对评书有浓厚的兴趣,单田芳凭借说书,能化干戈为玉帛,能交到朋友。可见,在艰难岁月中,人们对水泡花、对评书都有一定的消费需求。抽象一点儿就是,人们需要美、需要故事,即便在艰难困苦的时候。
1972年,单田芳在杜达莲泡大队劳动改造。有一天儿子回来跟他说,县城里的新华书店开始卖《三国演义》和《红楼梦》了,单田芳就用卖鸡蛋的钱,买回来一套《三国演义》和一本词典,每天晚上就看《三国演义》,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白天劳动的时候,脑子也不闲着,把《三国演义》背一遍,背完了再把自己家传的《隋唐演义》《明英烈》背一遍。等到1979年重返舞台,许多演员早就脑子空空,把祖传的故事忘掉了,单田芳却能出口成章。
我们在这里稍微跳脱开来,说点儿文学理论。人们为什么需要故事呢?许多人的人生并不构成一个完整的叙述,也不产生什么意义,但故事是有完整的逻辑链条的,是有意义的,我们需要故事,是需要体会到一种意义上的完整性。
德国的理论家本雅明有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叫《讲故事的人》,他说口口相传的经验是讲故事的人的灵感来源,在劳动的氛围中讲故事,这就是一种交流方式。讲故事就是一种手艺活儿,每个讲故事的人都会在故事中留下自己的痕迹,就像做陶的人会在陶器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一样。人们在放松的状态下听故事,内心又想记下这些故事,有对他人转述故事的愿望,这就构成了听故事的人和讲故事的人之间那种纯真的关系。
讲故事的人就像智者一样,能讲出自己的人生经验,也能讲出历史的经验,他人的经验,人类的经验,他能让故事的火把生活的灯芯点燃。本雅明肯定没有听过评书,但他的这些话就像是在分析评书一样。
评书就是一种口口相传的讲故事的方式,人们劳动之余,在茶馆里听书,就是在听取这块土地上的掌故和传统,听取我们世代生存的经验。单田芳就是讲故事的人,也许是中国最著名的讲故事的人。他说的书,按照评书传统的叫法,一个是袍带书,讲的是改朝换代的故事,一个是短打书,讲的是行侠仗义的故事。他从《封神榜》讲到曾国藩、张作霖,讲的就是这块土地上的风云变幻,讲的就是英雄豪杰如何践行自己的正义法则。这种根植于人民的故事,传递着人民的经验,传递着最朴素的价值观。
好了,这就是我对单田芳自传的解读。我们简单总结一下。
第一,单田芳出生于1934年的东北,经历了日本占领时期、苏联红军占领时期、国民党占领时期,迎来了新中国。时局的变化及政治运动会影响普通百姓的生活,单田芳的故事就是一部个人史,生动地讲述了他的生活境遇。
第二,单田芳是一个出生于曲艺世家的说书艺人,他坚信鼓槌一响黄金万两,醒木一拍金银自来。收入来源,如同一个人血脉流通,是顶顶重要的事。他从小就领略了他妈妈讲故事的能力,也深信自己讲故事的能力。
第三,讲故事是一种经验传承,也是一种记忆传承。评书是一门手艺活儿,评书这门手艺现在可能正走向衰落,但每一个时代,都会有新的讲述故事的方式。
撰稿、讲述:苗炜工作室 脑图:刘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