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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时代》 朱伟解读

《启蒙时代》| 朱伟解读

关于作者

王安忆,1954年生,上海人,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长恨歌》《启蒙时代》《天香》等。王安忆小说的题材大多集中在上海以及周边地区,有非常强的地域特色。2013年,王安忆获得了法国政府颁发的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关于本书

这部小说跟王安忆以往的作品都不一样,第一就体现在她原来的小说写得好的都是女性,这次却以男性为主角;第二是在她原来的小说都展示她比较细腻的感觉,这一次她却要写思想。王安忆说,写这部书她是有一个大的欲望的,她要表达对一个时代整体的思考。

核心内容

这本书写的是“文革”中的红卫兵这一代人,在喧嚣过后对自己身份、自己和社会关系的思考。主人公叫南昌,是一个干部子弟。他和他的同代人在思想上、行动上和爱情上都面临着迷茫,他们的启蒙,就是让自己从教条主义的符号中解脱出来,回到真实的人性,重新架构自己和社会的关系。

欢迎每天听本书,我是朱伟。我会在得到为你解读一系列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在这些作家成名的时候,我曾经担任过他们的编辑,了解他们,也见证了那个时代,希望你喜欢这份特别的解读。

今天我们讲王安忆的《启蒙时代》。《启蒙时代》是王安忆的第十一部长篇小说,是写“文革”中的红卫兵对自己身份的思考。《长恨歌》是第六部,也就是说从《长恨歌》到《启蒙时代》中间隔了有四部,是2000年的《富萍》、2002年的《上种红菱下种藕》、2003年的《桃之夭夭》和2005年的《遍地枭雄》。《启蒙时代》是200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还是发表在《收获》上。

还是先说创作背景。

首先,王安忆说,和《富萍》《桃之夭夭》这样比较轻松的作品比,《启蒙时代》体量要大,很难把握。《启蒙时代》其实只有21万字,篇幅并不长,小说里表现的时间是从1966年到1968年,其实只有不到两年,并没有《长恨歌》那样的篇幅和跨度。这里要交代一下,红卫兵运动其实是从1966年开始的,只持续了两年多时间,到了1968年底,毛主席就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了,到1969年,他们就全都离开城市了。但是,王安忆说,写这部书她是有一个大的欲望的,她要表达对一个时代的思考。这个大的欲望,用跟她关系很近的上海作家陈村的说法,是要建树。是陈村向我推荐的这部《启蒙时代》,他说这部小说跟王安忆以往的作品都不一样,其中有王安忆真实的追问。陈村是很有眼光的。

阅读王安忆这部小说确实有陌生感,这个陌生感,第一就体现在她原来的小说写得好的都是女性,这次却以男性为主角;第二是在她原来的小说都展示她比较细腻的感觉,这一次她却要写思想。她写的是在“文革”中,被现实启蒙的这么一个过程,她等于是封闭了原来熟悉的触角,要分辨这个她所理解的启蒙过程,这个就是她说的体量。王安忆是不甘于女性作家位置的,其实她的第五部长篇《纪实与虚构》就做过超越自身的尝试,但她是对家族史的寻找,是寻根。这部小说呢,是直接写思想的、写追问的,这就需要很大的魄力。王安忆说,她想看看小说的体量如果不从自然的时间、历史事件中来,能不能从思想中来。

《启蒙时代》实际上是写“文革”中红卫兵运动喧嚣过后,整整一代人对自己身份、自己和社会关系的思考。这当然是一个特别大的题材。现实生活中,那些在红卫兵运动中被蛊惑起狂热,要砸碎一个旧世界的一大批所谓的青年革命者,都经历过惨痛的心灵创伤,比如说坐牢,普遍地和家庭划清界线,以革命的名义去伤害他人。启蒙其实是指他们感觉到角色荒谬以后,在痛苦中对自己的追问。以我自己的体会,这种追问其实是在1968年以后,在一个很长的时间段里头完成的,王安忆这个小说把这个过程给浓缩了。

王安忆比我小两岁,“文革”开始的1966年,我读初二,她是小学六年级,我们都是红卫兵运动的旁观者,不是当事人。但是我们却看到当初高年级的那些领袖,已经在读《资本论》,在思考很深的问题了。他们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常常是披着军大衣的,就像革命战争年代的将军。我们学校里头就有一个红卫兵领袖,当时我就特别崇拜他,后来下乡第一次回上海探亲,我还专门找到了他。那时候他已经回乡,成了一个非常普通的乡村教师,一个很朴素的社会分工中的普通劳动者。

王安忆用21万字的篇幅,就将历经很多年精神苦痛凝就的一种精神财富表达出来,这真是一个大欲望。应该说她写得很吃力,因为她毕竟不是思想家,但是她能够表达这样一个题材,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她是要在黑暗中为这一代人摸索心灵历程。

第三,王安忆说,这部小说她起先确定的书名是“思想者”,但这个“思想者”的书名她写着写着就怎么也写不下去了,因为它太宏大、太概念了。于是,她就换了个名字,叫作“初恋”。她说她收缩了野心,就写一群青年人的青春期,有了情景的入口,就一下子写下去,这些人就活动起来了。写到三分之二,脑子里就出现了“启蒙时代”这个标题,思想经过“初恋”的过渡,就变成实体了。这部小说,王安忆说它是写一个思想的故事,为思想找到一些动作。

这部小说出版后,我的好朋友、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张旭东和王安忆做了一个对话,在我们三联书店专门出版了一本书,就叫作《对话〈启蒙时代〉》。张旭东说,这部书使他感觉像十九世纪一批俄国作家的作品,比如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表现的内心冲突。我却觉得,“文革”这样的经历,这么一代人精神伤痕里的精神洗礼,这个题材要远远大于以前所有文学经典里头的社会背景,因为“文革”对于一代人心灵的影响,确实要超过任何时代。

我们来看这部小说的故事。它一共有六章,分成三部分:第一章是开头,第二章到第四章是肚子,应该是王安忆顺着“初恋”的书名写作的部分,第五章似乎另起了一行,却使最后的两章串联起前面的四章,形成了启蒙的过程。

这部小说的主人公叫南昌,小说中他是1951年出生,“文革”开始的时候应该是初二,不是领袖级的人物。他父亲原来是华东局一位高级领导的秘书,曾经跟着他的领导调到中央,后来这位领导成为分裂分子被清除出党了,他就回到上海,其实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了。按南昌的说法,父亲就像一个隐士,但他级别不低,南昌因此有革命干部的嫡传。红卫兵运动是以革命干部、军队干部的子弟为核心的,他们有父亲的将校呢的军章和大衣。小说里,南昌说,他因为父亲获得了革命嫡亲的身份,父亲又将他和时代隔开了。

这怎么理解呢?其一,他父亲丧失政治前途以后,就在重新思考自身的道路中,某种程度和南昌的苦闷同轨。其二,他父亲本来就不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他将自己归类于参加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南昌憎恶他,他也憎恶他的父亲,南昌对他的憎恶其实是遗传。血缘亲情是由憎恶传递下来,这是一种革命的畸形。有意思的是,小说的结尾,父子的思想又通过不同的思索走到了一起。

这个小说的线性叙述,其实是讲南昌价值怀疑的过程,在这个道路上他有三个启蒙者:第一个是陈卓然,第二个是小老大,第三个就是他父亲。

“文革”开始时候,陈卓然高中即将毕业,是个领袖级的人物,他读马克思的著作《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是这部小说里一个特别重要的道具,“路易·波拿巴”就是拿破仑,“雾月十八”就指那天拿破仑结束了法国大革命后的共和体制,改行帝制。王安忆说,马克思这部著作其实代表的是革命的辉煌、革命的浪漫,对青年激情的吸引。从陈卓然在演讲中激情洋溢背诵那些华丽词句所产生的感染力,到后来阿明也被那些华丽词句后的形象所激励,他们读到的其实是革命的诗,而非革命的现实。这个阿明我后面还会专门讲到。

陈卓然是解放战争中出生,出生以后寄养在山东农村,年纪比南昌大,他是烈士的后代。王安忆塑造这个陈卓然是生活在浩瀚书本里的思想者,南昌被他吸引,就因为辩论中他对《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引用。南昌价值怀疑的第一次阵痛,就来自陈卓然告诉他,你父亲是叛徒。后来父亲被隔离审查后,南昌选择了离家出走。王安忆有一段议论很有意思。她说:和父亲,包括母亲的决裂,使南昌在战友们中间的处境变得微妙,人们反倒对他有了戒意。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这一代父母都不同程度受到冲击,他们的身份面临受贬,在这个前提下,南昌的行为就无疑有一种变节的含义。这样,他就被孤立了,两派武斗,他在学校里成了旁观者。随后他母亲也被隔离,很快就自杀了,他离革命进程就越来越远了。

南昌接触的第二个启蒙者是小老大。小老大叫韦海鸥,他1944年出生在重庆,比陈卓然还年长。为什么称他小老大呢?因为他有结核病,生命中的大半时间都在医院里。王安忆说,她本来想写他是侏儒的,因为他个矮,还是孩子的形态,头发已经都白了,所以叫他小老大。小老大的母亲是个演员,父亲是白崇禧的秘书。母亲怀了小老大,就和白崇禧的秘书分手了,在重庆生下了他,在上海又参加了新四军的文工团,继父变成了军区政治部的副主任,小老大就变成军干子弟了。

小老大给了南昌什么启蒙呢?王安忆说,小老大的身体使他融入不了这个社会,他就必须创造出一套思想体系来解释这个社会,消解这个社会的普遍价值。王安忆比喻,陈卓然是从革命书本中间开出的花,小老大只是从吞食营养的菌类中间长出的草。这个菌类是小老大自己的说法,他喜欢植物,他说,人是菌类,从动植物的尸体中吸取养分。王安忆说,“文革”给南昌这帮人带来的病,一是激进政治,一是教条主义。小老大的作用是帮助南昌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因为身体的感性可以反省教条。

这个小老大家里经常有沙龙,他在医院里头认识了不少女病人,这些女病人都喜欢他,到他家里来,还带来了男朋友,一窝人挤在一起,身体隔着衣衫就有小小的接触。南昌在这里看到各种各样精灵古怪的女孩儿。小老大和南昌的第一次对话,是和他聊起龟背竹。小老大问南昌:龟背祖的叶子上为什么会破出那么多的漏孔?他对南昌解释说,因为它们长在热带雨林,风雨骤来,这么大的叶子很容易受伤,形成漏孔是穿风过雨,消解冲击力,保护自己。王安忆说,南昌是领悟不了小老大的思想的,他不像小老大那样身体受限制,南昌的身体那么活跃,他必须实践,于是就陷入了陷阱。他的初恋对象,从舒娅转到珠珠,再到嘉宝,这三个女性。

舒娅是类似王安忆姐姐的角色,父亲是右派。珠珠的父母都是工厂里的职员,原来是南昌反感的那种小市民。嘉宝,爷爷是小资本家,她骑一辆英国的蓝铃,这是身份的证明。她有象牙白光亮的肤色,小说里说她骑车的姿态、发饰、着装,都给南昌这帮革命干部子弟打开了一个资产阶级社会的入口。其实王安忆在写作的时候就意识到,南昌是一定要和这些女孩中的某一位发生性关系的,但却一直没有选定,需要事实的合理性。

那最后为什么是嘉宝呢?王安忆先写南昌这帮人戴着白口罩、白手套,深夜敲门,进嘉宝爷爷的房里,刚开始是要老人交代罪恶史,后来就变成三天一次的深夜聊天。他们称嘉宝爷爷是顾老先生,那顾老先生就称他们小将。顾老先生打开了话匣,讲起他做肥皂的发家史。对南昌而言,这也是一次特殊的启蒙,嘉宝爷爷告诉了他们,中国的资产阶级是怎么形成的,南昌就听到了和书本上不一样的生产关系、不一样的生产资料和剩余价值。

南昌是在跟嘉宝爷爷熟了、嘉宝流着泪求他们放过她爷爷的前提下,给嘉宝写了个条子,约她到小兔子家里去见面。小兔子也是军队干部子弟。小说里描写,小兔子不在家,南昌是看到嘉宝迎着光,白衬衫变成蝉翼一样透明后,有了冲动,有了强迫的身体接触。第二次,他们就有了性行为。刚开始的时候是强迫的,后来嘉宝就是自愿的了。为什么是嘉宝呢?我以为在南昌的心里,对嘉宝是最没有压力的,因为在他的心里,嘉宝的家庭是可专政对象,嘉宝的身体就像他们可以随时随地敲开她爷爷的门一样。然后嘉宝就怀孕了,南昌只能请小老大帮忙,小老大就让他去上海郊区找高医生。

高医生是教会医学院的学生,抗战时候去过滇缅公路服务,后来是在英国人办的教会妇产科医学院毕业,就在“文革”中被人们说成美蒋特务。他被批斗后,就下放到农村这里的卫生所。高医生给嘉宝做人流手术时,南昌隔着布帘,他没听到嘉宝喊疼,只听到她哀求“医生,拉拉我的手”。南昌在嘉宝身上因此就感到了一种切肤之痛,所以他后来回答女人是什么时,就说女人是疼痛。

高医生对南昌的影响同样是巨大的,他其实跟南昌只有几句对话。做完手术,他问南昌:今年多大?南昌答:18岁。他就问:父母呢?南昌就说:父亲隔离审查,母亲去世了。然后高医生又问南昌:中学里学的是俄语还是英语?南昌说:英语,但全还给老师了。高医生就念出了两个单词“光”和“真理”,问学过吗?他说:光和真理是我们学校的校训。这个高医生虽然落笔不多,却是一个救赎的角色,要是没有高医生,南昌可能就会在纵容身体的道路上滑下去,高医生是把他拉回来的一种力量。

然后就是小老大的死,小老大死于肺气肿引发的脏器衰竭。他介绍南昌认识了很多女孩,启蒙了南昌的身体,让他离开教条;他介绍了高医生阻止了南昌的堕落,最后又让南昌懂得了疼痛与痛苦。南昌最后一次见他,他在熬药,他问南昌:人流做得怎么样?南昌就说:女人真可怕。小老大就说:花是什么?是植物的生殖器,植物最美丽的状态就是生殖。蕊是花最娇嫩的部位,纤巧精致,就是这样纤细的器官,担负起了繁衍的重任。他说,要爱惜花。南昌就问他:痛苦呢?小老大说,这就是人了,人是会思想的芦苇,痛苦是思想带来的。南昌就问:难道肉体没有痛苦吗?小老大说:那是疼痛,疼痛和痛苦是两个概念,痛苦是思想作祟,话回到花上,果实结成,花瓣就凋零了,这凋零就是疼痛,只是它不叫,不会叫,它没有语言。

这段对话其实特别重要,小老大是以他的表述方式,在讲感觉、情感和思想的关系。所以,小老大死后,南昌就认为他是酋长,是先知。南昌也终于在小老大死后,认识到施痛与受痛是并存在一个人身上的,施于他人之痛,必将落实于自身。

小老大死后,第五章好像是另起了一行,出现了何向明,也就是阿明。阿明是一个市民阶层的画家,“文革”中两派争斗,阿明的绘画才能使他成为两派争夺的对象。有一天他突然被绑架了,和一个曾经留学美国学数学的王校长关在一间教室里头。王校长和阿明有一段精彩对话。王校长将阿明描述的画面都转换成数学公式,他对阿明说,思维有了格式,就有可能解决更高级别的难题,阿明由此就看到了一个空间。王校长告诉阿明有两个世界,一个是物理世界,可以被证实的,另外一个是你可以感觉到,但是没法被证实。可惜第二天,阿明和王校长便分离了,两派联合,阿明被释放了。阿明被释放以后,就到处去找王校长,就碰到了陈卓然。

然后,南昌在小老大的追悼会上,好像也看到了陈卓然,就找到他的家里。他见到陈卓然和阿明亲如兄弟,就很生气,因为在南昌的眼里,阿明就是一个小市民。陈卓然和南昌于是就有了一段怎么认识市民阶层的重要对话。陈卓然说:你我,我们总以鄙夷的表情称别人小市民,其实,小市民是公民。他说:巴黎公社的战士是谁?是巴黎的市民,他们最要求共和制,他们的生存方式最依赖自由、平等、民主的。他说:市民阶层求的是实际,现实可见的衣食温饱,也就是物质基础。思想和生计在他们那里合二为一,是自给自足,他们体现了生活的最正常状态,最人道状态。他说:小市民其实身体力行着我们对人类社会的理想。他称这种身体力行是自守的力量,这个力量的累积说不定在哪一个环节就会出现天才,很多历史著名人物其实都是市民。

陈卓然理解了市民这个概念后,走出书斋,在一个造船厂上了班。在巨大的车间、飞转的齿轮、尖锐的金属咬合声中,他发现无产阶级的世界原来有一种粗犷凶狠的力量,并不像书本上描写的那样完全不由人左右。他明白了,其实自己不是对思想有热情,是对浪漫的诗有热情,于是他定位自己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阿明呢?到了荒僻的山区,成了三线建设的工人,他也读《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也喜欢其中华丽的句子。

小说中,南昌的最后一个启蒙者是他的父亲。他选择下乡的地方,准备去父亲的家乡江西,他父亲就说起他为什么参加革命,是因为人民的概念。他说,人民这个概念有效地挽救了我们这些小知识分子的虚无主义,将我们的抑郁病提升到了人道主义。这其实是瞿秋白的说法。

父亲对南昌的启蒙是,用他的实践破解了关于革命的教条,关键是讲到了在寻找真理的道路上,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尴尬的境地。他说:倘若没有受过教育,他对生活、人生是无条件的服从;倘若是一个对世界万物有了彻底认识的哲人,因为彻底认知,就会相信他的真理;而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见了,又看不全,世界有了轮廓,却没有光,你渴望相信,怀疑又会推翻你的相信。这就回到高医生说的那个光和真理的话题了。最后是南昌下乡了,他在热泪中离开了这座城市,褪去了教条主义和极左思潮,去寻找他生命中的光了。这就是这部小说的故事。

最后,再说说这部小说的思想含义和文学价值。

首先,我前面已经说了,这部小说是直面“文革”,塑造了以南昌、陈卓然为代表的红二代,以及阿明这样的市民子弟,对自己身份、对自己和社会关系思考的过程。我的朋友张旭东从理论出发,称王安忆写的是一部启蒙的精神现象学。我和王安忆作为同时代人,觉得她是把我们这代人在很多年里很痛苦思考的问题,凝聚到上山下乡前的一年时间里。她提出的启蒙的概念本身就特别重要:从愚昧的教条主义中解脱出来,认清自己仍然是一个需要寻找光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其二,这部小说虽然缺少传统的引人入胜的悬念和故事,但它塑造的几个人物类型却有非常典型的反思意义。比如南昌的父亲,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革命家;比如陈卓然,从书本到书本,经过否定之否定,矫正自己位置的新知识青年;比如小老大,在身体的缺陷中,在病榻上反其道,通过其他生物认知人生和存在;再比如那个看起来并不重要的嘉宝爷爷。这部小说的情节其实是不同场景中的一次次清谈,比如陈卓然和南昌在操场上,比如南昌在小老大的客厅里,比如舒娅的那个小小的年轻身体挤在一起的小窝,王校长和阿明囚禁的教室。这些清谈构成了王安忆所说的思想的动作,这些清谈构成的不同方式的启蒙,体现了王安忆所说的这部作品的体量。王安忆其实是以南昌一步步启蒙过程中的这些典型人物的清谈场景,更新了故事的概念。

其三,这部小说写南昌、陈卓然的启蒙过程,写阿明经由王校长和陈卓然的启蒙过程,究竟要表达什么呢?我想这个启蒙过程是写,在“文革”这样的政治狂飙中的飞轮中,如何让自己从教条的符号中解脱出来,回到一个真实的人,感知到施痛与受痛,回归到真实的人性,重新架构自己和社会的关系。文学是人学,这部小说因此而写了重大题材中非常深刻的人性问题,它的叙述用了很多大胆的思辩,它因此而形成了很独特的文学价值。

最后总结一下这一讲的知识要点:

第一,《启蒙时代》是王安忆创作的第十一部长篇小说,她讲了一个生活在蒙昧教条中的干部子弟,如何回归人性,认识到自己和社会真实关系的过程。

第二,启蒙其实是指那些在红卫兵运动中被蛊惑起狂热的所谓青年革命者,感觉到角色荒谬后,在痛苦中对自己的追问。王安忆将他们在很长时间里完成的这个过程,浓缩到了这部小说里。

第三,这部小说,王安忆说她是写一个思想的故事,为他们的思想找到一些动作。她说这思想是一个价值怀疑的过程。在启蒙过程中,王安忆塑造了几个非常典型的人物。

第四,这部小说中的南昌是经过了身体启蒙、市井的启蒙,渐渐脱离教条主义,意识到真实的社会形态,由此才开始建立真正独立的人格的。

第五,王安忆最终要强调的是,真实的人的回归和真实的人与社会之间的责任。这部小说的体量其实体现在这里,这就是王安忆的建树。

撰稿、讲述:朱伟 脑图:摩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