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对话吴士宏:我们在生命中可以掌握什么?
【终版】吴士宏新.MP3
“关于羔羊我们已经讨论了太多,我现在想看雄狮出柙”,法国古生物学家、神学家德日进如是说。
我观察自己的所思所感,仿佛体内只有一头羔羊,要么待屠宰,要么待拯救。某一天,我遇到上面这句话,发觉自己可以去寻找狮子,学习踏破当下,至少是完成一场体面的失败。
你可能早在二十年前就把吴士宏作为自己的职场偶像,想要复制她的成功。而我们要开始这场谈话里没有任何“成功学”的内容,只有士宏老师生平经历的一场场大磨难,每一次都可能成为一个人解释自己为何一蹶不振的理由。
在常人难以想象的绝境谷底,她会重新对“我是谁”发生兴趣;当账面资产重新回到零起点,她会“漫卷诗书喜欲狂”……
很少能见到一个人病过那样危重,也就很少见到一个人活得如此强健。
很少能见到一个人输得那么干净,也就很少见到一个人赢得如此漂亮。
说起来,人可以从此生此世带走什么?这问题简单,但是需要真诚强烈地活过的人才能回答。
她也是少有的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在生命中,人到底能掌握什么,如何掌握?
吴士宏,微软前中国区总裁,企业家教练,得到《教练式领导力》课程主理人
00:01:23 “关于羔羊我们已经讨论了太多,我现在想看雄狮出柙。”
00:05:27 第一次绝境:儿时被迫失学
00:18:05 第二次绝境:青年时患血液病
00:29:24 传奇的开始:士宏老师进外企工作的故事
00:35:40 下一次职业机会:公益研习
00:40:25 现在的时代没有风了吗?
00:42:48 第三次绝境:人过半百背上8位数的债
00:49:03 遇到余生要做的事业
01:03:20 有哪些问题可以帮助我们去悟自己?
01:09:24 在生命中,人到底能掌握什么?
01:13:53 “顿开金绳与玉锁,日日皆是好个我。”
01:22:08 士宏老师给我们的人生建议
划重点
-
没有选择,没有想象的空间,也是一种公平。
-
只要天上还有人“飞”,这个时代就一定还有风,而且这个风是会转向的。所以,如果你想再次乘风而起,你最好就先别躺着,否则当自己的羽翼都脱落了,等风再起时,你就只能望着那些“飞”起来的人兴叹而已。
-
你要相信人类社会是“螺旋式”上升的。百岁人生,只要好好活着,且看它个两三个周期,才能见到余生的好日子。
-
两个教练式的好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能取得今日的成就或者成绩,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第二个问题是,你觉得可能阻碍你最大程度实现自身潜力的因素是什么。
-
能够绝处逢生,更深层的原因还是人生理层面的、最底层的生命力,谁又愿意说死就死?
-
有的时候,生活让你借假修真的方式会非常的酷烈,它会用一次绝境,让你去发现自己是谁,去体验对自己的好奇。
-
一个人,他有没有可能坐在那里,对着一面墙坐十年,然后得到顿悟?我想他要经过一个个的决定和积累,然后突然喷发出来。那种压力,只在他爆炸的那一刻,我觉得才是真正的顿悟,但这之前的每一步积累都少不了。
-
“3F聆听”:第一层是Fact,听到他讲的事实;第二层是Feeling,听到他的情绪;第三层是Focus,听到他深层的意图。
-
人终此一生,能够把握的大概也就两样东西:一是态度,二是情绪。
-
“顿开金绳与玉锁,日日皆是好个我。”——贾行家
-
人生的很多绝境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再回首,哪有高峰、深渊,不过是山丘而已。
-
如何走出逆境?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要为自己的每一天的生活质量,为你的生命质量做主。
-
什么样的状态能让你快乐呢?纯粹,自然,悦己,利他。
第一次创业(《逆风飞飏》节选)
是否写这一篇,我是很犹豫的。读过《越过山丘》的朋友,从序言就可知道,我的创业是失败的、几乎是坠落深渊万劫难复的经历。我以为,那段经历已经过去,伤痕已经痊愈,但当面对“写,还是不写?”这个问题,从骨头里发出的钝痛立即清晰地传来,是牙根发酸、举手投足、行走坐卧皆不自在的那种钝痛,不容易定位究竟是哪里痛,又似无处不痛。这才知道,愈合哪有那么容易!那么,写,还是不写?这真是个难题。
难题之解,归于命题—这本书是《逆风飞飏》增订版。二十四年前那本《逆风飞飏》的读者们,有很多都因那本书受到了些正面的激励,如今他们中大多已届中年,也许,有些人的儿女们也已到了择业、创业的年龄,我想对他们有个真诚的交代:人生,不只是飞飏一条路,也会折戟沉沙,而重要的是,无论跌到多惨,都是有可能再活回来,活出生命应有的样子。前提是,你要反省,认清自己曾犯的谬误,才有可能不再重犯。于是,我决定,写。
既然写,就索性把我踩过的坑,都尽量标识出来,万一对读者有一点点帮助,也是好的。所以,这部分会用到“事后诸葛亮”的方式,以我今日之识,来评说我当日之失。也仅能限于我今日之识,尽力而已。当年与今日之读者诸君,请自行品味、调制自己的人生。
注意力所在,能量所至
当起心动念,想要创业了,各种奇怪的机缘就又都涌现出来了。
有那么句话,注意力所在,能量所至。我是挺信的。拿我自己的经历举几例:
当年大病初愈,强烈地想要改变命运,就看到了自学高考的路,就看到了FESCO(北京外企人力资源服务有限公司)的招聘广告,就进了IBM。
当年想去抗疫前线做义工,不知从哪里入门,索性给总指挥写封信,居然就直入中枢了。
当对公益产生强烈兴趣,就能找到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链接上从来未知的各种资源,其中居然还认识了后来的诺贝尔奖获得者,都是想不到、编不出的事情,还顺带翻译了三本书。
当起心动念,想要创业了,各种奇怪的机缘就又都涌现出来了。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且一直是潜意识中想要淡忘乃至安葬的,须得努力、吃力地理一理,大致的脉络好像是—
见到了尤努斯教授,温暖而幸福,但诚实地婉拒了他的邀请……同个场合中认识了些各界人士,皆属名片之交,其中有一位是从商场转入公益的,聚餐时恰好邻座,不免多几句交谈,闲闲地听他谈些姻缘与修行的奇妙,然后就被邀请去美国看看。“必有大际遇”,他指的应该是能认识些大修行者之类的,而我本来对各种宗教敬而远之(至今如此),与这位也不熟,居然莫名其妙地在接下来的美国之行就在洛杉矶接上头了,确实结识了几位宗教界人士以及外围人士。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被他们拉着去“看看热闹”,是几位界内界外朋友拟投资的项目,真就去了旧金山,还真看到热闹了,Demo(演示)够漂亮,创意够野,立意够狂—想改变世界级别之狂;人也够怪—科学怪人之咖位。当他们进入商务洽谈(已经谈过N轮了)时,不知怎么,我就帮忙做了会儿翻译,又不知怎么,在他们洽谈的结尾,这位“怪咖”加了一个条件:必须由Juliet Wu主持,他才会同意在中国落地这个合资项目。我这个看热闹的自然知道分寸,见朋友们给我递眼色,我便不多言,眼睁睁见他们击掌、开香槟,心里暗笑,看你们怎么收场。
一路从“怪咖”在半山腰的住所盘旋而下,天色已晚,腹中饥鸣,终于落座晚餐。我这个看热闹的,忙着吃喝,并随和地加入聊天,我对这个项目的观感,他们跟踪这个项目的种种曲折,对这个项目的期待以及准备的投资……竟然演变到了群体说服我来主持这个项目。我不留神喷了一口红酒,造成一小片狼藉,慌乱收拾一顿,再抬头,各位目光炯炯充满期待,心想:“不会吧?我们很熟吗?”
接下来的三天,我成为被说服(被围攻)的焦点,说服者各持妙见,槛外人的论点是商业的巨大成功与回报,槛内人(修行者)的论点是成就大事业,之后能行大善业……我不是容易被忽悠的人,但在飞回国内之前,我竟然已经与他们击掌定约了。
于是,我的创业,就如此轻率地、戏剧化地开始了。
越过山丘后我之评说
哪里是他们说服了你,是你自己愿意被说服。你心中先有了以创业而再立功而再“伟大”之种子,才会遇水土即生发。不是这片水土,也还会遇到(或直说就是“找到”)另一片、另很多片水土啦。
教练说
遇到这样的创业者,我会追问初心,初心决定你能走多远。而这位创业者的初心,往大了说,是成就自己;往小了说,根本不成形、不清晰。于是,才有如此的“轻率而戏剧化的开始”。初心是可以成长的,但必须有,必须正,即所谓“使命感”,还必须经常审视、追问。否则,做做生意也许还可以,很难支撑艰难的创业历程。
坐着八抬大轿去创业
我从未追问过自己:“人们”,究竟是谁?更没有想过:“人们”需要什么样的自由?需要自由还是秩序?
2007年年末,我做了些调查,启程去上海创业。所谓调查,也就是听几位朋友说,上海有什么人脉资源、软件行业有什么政策之类。我觉得自己的决断力很强,说定就定了,雷厉风行。本来嘛,按我们的约定:他们投资,我来做董事长兼CEO,我占一定股份,经营决策全凭我做主。按他们的话说:只需要你在那里看着点儿,活儿都由别人来干就行。基本可以理解为,坐着八抬大轿去创业。但最初还根本没人呢,万事总有个开头,还是得自己动手干活儿。不过,开个公司,小事情,我早在1996年在IBM华南时就干过这活儿了。
我自认为还挺有创业者的样子的,只身去了上海,居栖在小而简朴的假日快捷酒店,边办理各种手续,边找人,第一个员工是我的助理。约定的面试就在小酒店的咖啡厅,我俩一打眼,都微微愣了一下,后来熟悉了,她告诉我,我长发盘髻,头上一圈光环(那是正好坐在窗边的阳光里);而我是惊异她的美丽(二姐说:章子怡的类型,但更好看),十分苗条精致,谈吐举止优雅大方,专业风范,我很喜欢,只是略有担心会不会娇气呢?不料,女孩儿干起活儿来却像条汉子,很努力上进又忠诚正直,我的运气可真好。我和助理天天在小酒店的咖啡厅碰头,然后分别办事,逐渐办理了各种公章,办事时就带着,晚上清点一下,存到酒店前台的保险柜里(房间配置极简,没有保险柜)。
找到了办公室,办公室不太方正,因其不太方正而比较便宜,而且,还赠送一个很大的阳台,够好几十人一起做工间操的,搞个活动开个会,场地都很现成。我可比自家装修时要精明算计多了。按我的意思,裸顶不吊顶棚,全部开放式,大长条的工作台没有隔断,按照不规则的办公室的各个边长,摆开三条工作台,每条都二三十米长,台很宽,中间两排电脑,两面坐人;中间自然留出大约三角形的空间,摆几个桌子就是自然而然的讨论区、会议区;只留三个办公室,财务、人力资源各一个,我和合伙人共用一个,再加个会议室,以备来访者,其他统统敞开。
我也在办公室附近租了个未装修的房子,图的是租金比较便宜,小区环境很好,门后有溪水,院里有一大棵金桂树。然后,请设计师朋友帮忙做个最简装修的方案,白墙,“自流平”的水泥地,餐台是灌注的加长水泥台,方便十几个人开会,日后的使用率很高;吊灯是六支荧光灯管,经设计师的巧手拼接组合一下,竟很有先锋设计感。后来只好又在客厅的墙上加挂些物件,不然回声太大,嗡嗡的,听不清说话。
四个多月后,办公室收拾妥当了,此前一直在招聘软件工程师,面试都在小酒店的咖啡厅进行,终于有地方上班了。合伙人也在上海安顿下来。公司开张啦!
简单说,这次创业,是基于天才怪咖合伙人十来年设计开发的一个软件模型,一个可以运行在任何主流操作系统之上的应用平台,没有边界,没有规矩,甚至没有菜单,开机后一个黑色的屏,你随便从哪里点开,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创意很疯狂、设想很天才,不过,它仍然只是个模型,离产品还远得很。那好吧,我们就先在模型的基础上,做软件功能完善、模块化架构、测试、文档,从基础做起来吧。
模型的名字沿用合伙人起的“Blackspace”(黑空间),公司注册须用中文名字,我就意译为“无戒空间”了,一笔写下繁体“無戒”两个字,就是LOGO了,有美感,很独特,挺得意,但不利于理解与传播,后来经常被误会是与宗教或慈善相关,得解释一大堆。怎么解释呢?“我们做的是软件,将能使人们彻底摆脱任何操作系统的束缚,按照自己的习惯和喜好,自由地使用计算机与网络。”基本上,听者都是一脸懵懂,而我,初时还挺着急的,逐渐就习惯了这种懵懂,会加上一句:“等我们的产品出来时,您一看就明白了。”我自己也逐渐相信了:我们的产品将改变世界,将给人们带来福祉和自由。
我从未追问过自己:“人们”,究竟是谁?更没有想过:“人们”需要什么样的自由?需要自由还是秩序?直至莫师傅说:“Juliet,我一直问,你的用户是谁?而你从未能说清楚。”不过,那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在那之前,公司每天都有新人加入,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我每天都很忙,主要工作是:招聘,团队文化建设,嗯,我的公司,要从一开始就建立好的文化,还要亲自学习软件工程相关知识,督促项目进度……马放南山了六七年,一旦需要,所有的管理经验立即苏醒,精神抖擞,得心应手,忙,累,却乐在其中。自己创业,自己说了算,很爽。其实从开头就没真坐过一天八抬大轿,那是投资人的说法,是不能当真的。
唯一头疼的工作,是与合伙人的日常沟通。这位,是天才,脑回路清奇,一会儿一个主意,如果依了他,再有十年,模型仍将是模型。刚讨论商定了开发测试计划,刚散会,他就要求再增加个七八个new ideas(新主意)。而这种讨论是要每天、每周进行的。天才还很多疑,每当见到他警惕的眼神,我就会联想起在他家阳台上那只松鼠。他家与工作室建在旧金山郊区的半山上,站在阳台上,满目葱茏,草木清香,可千万别往下看,原来房子是靠着悬崖造的,突出的阳台被几根几十米的杉木支着,望下去眼晕腿软!阳台上放着些干果,是给小松鼠预备的,松鼠怕人,我们这些生人在屋内隔着玻璃屏息偷窥,松鼠来了,只见松鼠抱着腰果吃,任由天才抚摸并喃喃说道着,真是不可思议。也难怪,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语言不通,只有动辄来问合伙人CEO了,可以理解;而我,作为那个当事人,可就苦不堪言了,面对每周两三次,每次两三个小时,车轱辘话来回说,只为抚慰天才那颗敏感的心,真是苦修啊。我的英文倒是又进步了,连法律用语都能操练了,是的,天才经常拿着合资协议来与我论说法律条文的含义,而他,总能提出疑义和异议。
2008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南方雪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神舟七号载人飞船成功发射,大喜大悲之间,我与团队在这个项目上都投入了充分的情感与行动。记得奥运开幕那晚,我独自在上海寓所,守着电视,跟着倒数、惊叹、欢呼、流泪,一个人把空空的房子吵嚷出一大片回声,当时,我油然生出作为中国人、作为创业者的骄傲,那种感觉充溢身心,甚至要爆棚而出。我度过了忙碌而充满意义感的创业第一年,我对未来的巨大成功充满信心。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事,美国的次贷危机,此时,互联网已至2.0,手机也进入了智能时代,各路信息每天汹涌奔流直冲眼帘,更何况这是个世界级的金融危机。尽管,仅在八年前,我曾亲历过互联网泡沫破裂的危机,亲历过身在其中的种种被裹挟被撕扯的无力无助;而眼前的这场危机,我基本无感:我做的是软件啊,与金融何干呢?
越过山丘后我之评说
你仍陶醉于自己的那些“优点”:自律,工作努力自觉,监理工程亲力亲为,建立团队文化,督促工作……这些都是职业经理人的优长,或说是本分,但没见到什么“创业者”的其他特征,比如商业机会?战略?……这次,作为“老板”,再没有规定好的“岗位能力”,你自己也就没有主动学习了,本来就不具备创业者的思维和能力,再没有主动学习,如何能成为合格的创业者呢?
教练说
创业者最重要的是初心、市场定位/客户价值、商业模式,这些都属于基本的商业逻辑范畴,以及对外界大趋势大环境的敏感洞察—任何战略方法论的起手式都要从市场洞察开始。而这位创业者,创业一年多了,对以上几点均无感,而仍沉醉于自信中。究其自信之源,基本都是来自“管理”,而非创业所必须具备的“经营”。
亚马孙的蝶翅微振,已聚成头顶的乌云
此时,起于美国的金融风暴,竟对我产生了实在的影响:原来说的铁板钉钉的投资人,没钱了。
2009年年初,乔布斯发布了iPad 1,9月在中国上市,我第一时间买了两个,让工程师们研究,我初次有了隐约的危机感:第一,软件是要有硬件附体的,这样的产品,我们做不出来!第二,使用者需要的可能不是无边无际的“自由”,需要的是使用的便利感与丰富的应用。我和团队与合伙人进入旷日持久的研讨,我们的产品的用途究竟如何定位?那真是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合伙人尽全力捍卫他的创意初衷,我则强调,用户起码要有个使用指引,那实际上就是菜单啊(合伙人坚持不要菜单,他一听menu这个词,就立即脸红脖子粗),他说iPad就是Windows的另一变种,只是换另一种框架把人们束缚起来,他早年就痛恨DOS操作系统,后来无缝过渡到痛恨Windows,痛恨如此之切,以至于他竟从一个使用者转变到开发者……我们的争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是围绕着我们的产品应该长成什么样子来进行的,仍没有太多提到“用户”将是谁。
将近年末,我又把莫师傅请来了,三天时间,他用他的独门方法IDA(inside, decision, action—洞察、决策、行动)带我们梳理战略,我也请了两位投资人参加。莫师傅还按我的托付花了很多时间与我的合伙人单聊,每天都工作十几个小时,把莫师傅累得够呛。临别前的晚上,我与莫师傅对酌,我非常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支持、智慧甚至锦囊。他对我从来都是直接而坦诚的,这次,他尽量婉转,而意思非常清晰:第一,他不认为这个产品能够成功,“也许确如你认为,创意很天才,但不知谁会用,不知用作什么,也许卡梅隆会喜欢”(卡梅隆是好莱坞大导演,《阿凡达》就是他的作品)。第二,没有用户与市场定位,也就谈不上商业模式,“我问了你们三天,也没有清晰听到你的用户是谁”。我如鲠在喉,不知如何作答。这次分别,我和莫师傅都心情黯然。
IDA的“A”—行动,没有太多具体的行动方案,而是:“确定市场定位、用户真实需求,建立商业模式。”我深刻体验过莫师傅的方法可以多么“laser focused”(如激光般聚焦),而这次,如此大而化之、如此概念而不具体,都是因为这些创业的基础工作都没有成形,更不要说完成。我告诉自己不要慌,沉住气,抓紧补上就是了!我的思路是,先测试软件适合什么硬件产品平台,之后再看适合什么客户;于是,以智能手机与Pad为主,兼顾电脑,分组封闭开发测试,继续如火如荼。
此时公司已经有了一百来人的队伍,以开发人员为主,软、硬件工程师都有。架构师、运营等负责人都很强,有好几位曾在IBM、微软供过职,配置堪称豪华。其实,尽管我们几位高层争论不休,公司团队文化一直是积极向上的,每当我感觉情绪不好时,就跑到大办公室转一圈,听听各组的热烈讨论,仿佛吸收了些青春能量,心情会好一些。而独处时,就不由得会因这个生机勃勃的年轻团队而更加忧心,我很早就安排落实了期权计划,核心团队与业务骨干都有,我得努力快点带他们成功啊!
白天忙碌着还好过,夜晚可就因失眠而漫长难挨了,连续失眠两个多月,更容易情绪失控。一位修行深厚的长者教我,你睡不着时就背诵《心经》吧。我说我不信佛教,又不懂说的都是啥。长者说,你不用懂,就像小孩子开蒙时,天地玄黄地跟着背起来,都是从一个字不懂开始的,你自管背诵就是了,《心经》字字殊胜,总比数绵羊强吧。我也是失眠得实在苦恼,就背诵起来,还真是管些用的,尽管仍是一夜醒好几次,但醒来就背,逐渐地,背个两三遍就又能睡着了。有一次团建,我也加入了集体跳舞,其实早就跳不动了,也就是原地跟着节奏晃动,凑凑趣而已。听到一个小伙子招呼另一位:“快来跳吧,你看老人家那么大岁数都在跳呢。”啊!我已经是老人家了吗?我仔细地观察镜子里的脸,倒是并未凸显老相,但是毕竟年过半百,经不住连轴的疲劳了,尤其是心累,心里没底还必须强撑着,我是公司的主心骨啊,必须撑住。太消耗了。每天早晨起来,都要对着镜子给自己鼓劲加油,甚至要用力地拍打两颊,使苍白的脸红润一些,也把自己打得更在状态一些。
此时,起于美国的金融风暴,竟对我产生了实在的影响:原来说的铁板钉钉的投资人,没钱了。说好的八抬大轿,还没来得及坐,底板就给撤了!幸好另两位后来股东的投资倒先进了账,还不至于立刻有现金流的拮据,但也必须更精细地算账了。我早就主动说了不拿工资,只报销房租,与每月几千元的补贴,但合伙人、高管,以及一百多人团队的支出是必须保障的,这账一算,后背出汗!哦,必须开始融资,又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没关系,那么多创业者都能融到资,咱的江湖名声毕竟还在,上吧。很快,我就领会到:资本需要看到清晰的市场定位/客户价值、商业模式,要看到怎么挣钱,而我这个创业三年多的CEO,竟一样都说不清楚。更何况,金融危机,投资人最先知冷暖,早已审慎有加,如入冬之熊了。
原以为,已经亲历过一次互联网泡沫破裂,总不会运气这么差都让我赶上吧?然而,以为起于万里之外毫不相干的美国次贷危机,如远在亚马孙的蝶翅扇动之微,竟已然形成乌云,齐齐聚集在我的天灵盖上方。
越过山丘后我之评说
你开始意识到危机,你没有放松努力,但是,并没有能弥补你本来不具备却是创业者必须具有的能力;即使在莫师傅的坦诚指点之后,你仍没能抓到要点:你的产品究竟要服务于谁?谁是你的用户?哪里是你的市场?而你,仍选择以自己为中心,先试自家产品,再找用户和市场。看着你在错误的方向勤奋努力,真是以战术的勤奋掩盖战略的无能。击节扼腕,唯有长叹。
教练说
市场定位/客户价值、商业模式,以及对外界大趋势大环境的敏感洞察,这些关键能力,这位创业者都缺失。最致命的,是她仍有着基于过往职场经验的自信:只要努力,只要坚持,就能……就能成功吗?她并没有从曾经亲历的互联网泡沫破裂的窘境中学到最重要的东西,当时,她确实也是在创业,缺失的也是几乎同样的能力,但她把失败大部分归结给外界环境了,并未深刻自省。此时,亡羊补牢也许还有一丝机会,她特别需要一个教练,可惜莫师傅不能陪伴,而在中国,教练行业尚未兴起……唉,唯有长叹。
亡羊补牢与最后一根稻草
我极为冷静地崩溃了,说:“好的,那我辞去一切职务吧。”话出口,我感到巨大的解脱。仿佛,终于等到这最后一根稻草。
进入2011年,越来越感受到巨大压力,我必须决断了,此前我们的讨论够多、够久了。我强行决定:先只做教育行业应用的Pad,其他产品形态的探索都先放下。我们必须尽快做出产品,必须自行造血。我们被迫避开类似iPad的通用产品,那是不可能的战争。这比起合伙人的设计初衷可是十万八千里的差别,可想而知,合伙人的反应激烈。我和尚念经似的一遍遍分析给他听,公司的财务、中国的市场,再加上些我们先要生存,未来还有机会之类的虚弱的愿景……而他则一遍遍激动地重复他的失望,重复我们合作之初的愿景。我能理解他,但我只能像块石头般坚定—已经是我能强迫自己做到的最好状态了,总是游走在差一寸就要崩溃的边缘。那些日子,我每天从中午就不再喝水了,开始喝酒。有时挺烦自己的酒量,求醉而不得,我真需要break,哪怕能喝醉断一会片儿,也是好的。眼睛常含血丝,眼周面颊肉眼可见的皱纹、松弛,须更经常地遮染越来越多的白发,须化更浓的妆遮掩疲惫,其他就顾不得了,既是自作的,就只有自受呗。
公司必需的支出预算都很严格了,账务是要经得起股东的查验的;但同时还要粉饰精神,不要影响了团队的士气;那些不是必需的支出,比如团建气氛、招待、一些个人差旅,就用我自己的钱喽。我见创业仍需时日,就把荣丽、毛毛和格格都接来上海了,一家子在一起,少些牵挂。连同家里存的一百多箱红酒也一并运来了,都来我家开会吧,吃我的饭喝我的酒,不必公司另开支。同时,我还一直在帮忙照应着朋友的企业,朋友也是因金融危机没钱了,托我“暂时”帮忙支持,我觉得那是应承了的事情,每个月两百来万,还行,就一直“暂时”着。某次“转账余额不足”,就再换一个账户,再直至都“余额不足”了,才觉知没钱了吗?我告诉人家,“暂时”支持只能到此为止了,心里还有点歉疚似的不得劲。这应该也属于病态心理吧?病根大约是:我从第一次退休时,就已建立了谜之自信:我此生大约不会为生计发愁了,缺钱了也能挣,也从不理财。对钱没个数,是我的传统,当初要买期房,与同事们一起争取到了IBM担保贷款,才发现自己账户上只有四位数存款,才开始张罗首付的钱;离开IBM时,去银行要办理买房贷款的担保转移手续,办到一半想起来问问,才知道,哦,钱够啊,那还贷什么款,就一次都付清了吧,弄得后来在深圳安顿急需要钱时挺狼狈;这次想着要创业了,需要搭建人脉,就参加了个商学院的CEO游学项目,一年游学六次,六十多万元,眼都不眨就交了,在这个班里都是各行业的顶级人物,比起同学们的企业与个人财产,我就算个赤贫,很受刺激。按常理,这下总该给自己精打细算了吧,我没有,居然还大手借贷,对呀,我相信很快能挣到钱还上的,我的创业必须成功啊。
我又重操各工种,冲上前线,开发各种行业伙伴资源;同时,继续找融资,让自己忙,忙到无暇忧虑。但时不时地心里会冒出个念头:若真累死了,倒也是解脱吧?在职场时,你有辞职的选择,而在商场创业,没有这个选项,有的只是另外两个:成或败。
其实,无论我如何粉饰,团队也逐渐能感受到些异样了。继续,撑住!只要我们打开学校的疆域,只要我们能够推出成功的产品,只要……至少,我们确定了方向,我们能够成功,必须成功!这也是我每天给自己喊无数遍的口号。
有一天,合伙人又要求研讨产品方向,这已是例牌,他又提出要做通用的Pad。我问:目标用户是谁?他说:“Everyone。”在他的心中,只要blackspace横空出世,必是人见人爱,受到everyone的追捧。他认为无论用户是成人还是孩子,都可以按照各自的意愿用blackspace做笔记本、工作簿或涂鸦板,不必有任何应用的app,所有的内容与应用,都任由使用者自由地生成。这已经是讨论过上百次的话题。因两位投资人也在座,我一边讨论一边翻译,口焦舌燥,当车轱辘话转了N轮后,我不愿再重复,只说:“这个问题已有定论,不必再重复了。”便不再作声。生冷硬艮,合伙人难以下咽,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抻脖子干咽吐沫,半晌,悻悻离去。我无声地叹口气,准备回去工作。被一位投资人叫住,严厉地批评了我对于合伙人的不礼貌、对于天才的不尊重。这位投资人是我十多年的老朋友,也是前辈大哥,富有江湖地位与经验,本来我们之间一直是相互欣赏、无话不谈的,但此刻,当着另一位投资人的面,在早已精疲力竭之时,我极为冷静地崩溃了,说:“好的,那我辞去一切职务吧。”话出口,我感到巨大的解脱。仿佛,终于等到这最后一根稻草。
面对接下来的各种劝说,我很冷静,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表达,但极坚定,无可挽回。前辈大哥也诚恳挽留,我诚恳地说:“我做不动了,您来吧。”终于,我们几位股东开会,通过决议,我签署相关文件,放弃董事长兼CEO的职位,自动出让一部分股权给继任的董事长兼/与CEO,从此,只做一个配合与缄默的股东。
此时,已届2012年岁末,我一家五口,我,荣丽,毛毛,格格,还有春天刚添的那只小妞妞(妞妞也是黑白花的可卡犬,皆因为毛毛、格格到十岁就突然同时不再活泼了,就随便买个小的来陪它俩玩)。分空、陆两路,回京。带的东西并不多,主要是衣服用物,那一百多箱酒早就喝完了,本来也没添什么家具,连自己用的电脑也与公司结算了费用。心情是放松的,骤然放下那些踌躇满志、责任、重负,心里很空旷。我的自动保护机制又一次启动:都不想了。
越过山丘后我之评说
如果说之前的种种都是由于缺乏对创业的认识和能力,对个人财务的儿戏,简直就是缺乏常识,究其根源,都是自大,自大到以为无所不能,乃至到了愚蠢的地步。有个说法:No Zuo No Die(不作不死),而你的做法,简直就是寻死。早年凭着那种“desperatepassion”在职场成功,那是都有企业平台兜着,企业既看业绩,也看个人努力,只要不触犯商业操守的红线底线,出不了大圈、惹不了大祸。你以为在职场练就的十八般武艺,其实都是高级的队列式,是各个企业平台的方阵队列式而已。在创业的商场江湖,不看招式,只以成败论英雄。
教练说
在持续的压力之下,这位创业者与几位重要的利益相关者的关系都没处好,与她自己的关系也处得很糟。就事论事,她放下权力,对她、对公司也许都是好事,但在这种情况下、这种方式下(“借着最后一根稻草”)放弃,既不专业,也不负责。她可能将会长久地与自己过不去。
梦醒时分,已在深渊
于是,我重度抑郁了。想着:如果真的死了,房子可抵债,倒也是个解决方案。有了这个“保底的方案”,于是,我开始安心地流连于对死亡的想象之中,当时,那甚至是一种享受。
无论如何,回家了。
阔别五年,计划外地突然回来,提前只仓促地请人收拾一下卫生,带回来的纸箱子暂时堆放在车库、大厅,等着慢慢收拾吧。之前倒是趁着家里没人,托老司机看着,做了些改建,把荣丽房间扩建了,自带独立卫浴;毛毛们也有了单独的房间,打雷下雨的天气再也不用害怕了。
难得又回家过春节了,亲友聚在一起吃年夜饭,用心做菜,当然少不了肘子,吃喝后都不让走,聚着看春晚。我买了好多炮仗烟花,必须一起放炮送旧迎新啊。主持人们开始念来自祖国各地的祝词了,开始倒数了,大家就招呼着赶紧往外走,我不留神绊到一个花盆上(厅里还堆着好些箱子、花盆什么的都移位了),竟一个鱼跃扑跌出去,一片惊呼。起来一查看,右脚大拇指的趾甲翘起来了,血先是缓缓地一珠一珠地冒出来,仿佛是很浓稠流不动,然后才慢慢加速,直至汹涌。还得说,咱有过护士的功底,立刻用纸巾按住,指挥着拿来纱布、棉球、酒精等,手很稳定丝毫不颤,酒精先浇上去消毒几遍。很奇怪,竟不觉得很痛,直至利索地自己处理包扎完毕,那个痛啊,才从脚心慢慢升起,直至整个人痛得僵住,像丢上岸的鱼似的,张着嘴却喘不过气来,非常担心引发心脏造反,还好,只掀了一片趾甲,没有骨折,没摔断腰间的钛金属条,也没犯心脏病,万幸!心里还瞎念叨:没放成炮仗,见了血也可以驱驱晦气啦。
心里空旷,就读书吧。我对公司的事情一概不问,有同事电话来要“汇报”,我一概不听,请他们好好配合现任CEO工作,以免困惑。有需要股东签字的文件我就立即签了寄回。
伤脚根本不敢任何挨碰,哪怕想盖上轻如羽毛的纱巾也会引起钻心疼痛。放毛毛们进屋见面之前,先要把右脚妥善安置在沙发里面,狗儿鼻子灵敏,偏要追着药味探询。我和荣丽每次都要如临大敌地全面防守,狗娃们以为是游戏,更是闹得欢,几分钟就闹一身汗,只有右脚仍是冰凉。尽管屋里有暖气,大冬天的光着脚,真冷,也只好如此,直至整片趾甲慢慢脱落,再慢慢长出薄薄的月牙、形成新甲。光脚也渐渐习惯了,不冷了。哦,是春天来了。终于扔掉拐杖了。新甲有些长歪了,从此只能穿平底布鞋。
草长莺飞时节,又收到一份须股东签署的文件,我仍是立即签了,立即寄回。这次是注销公司的股东决议。此时,距我离开,大约六个月。我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心里更空旷了。几年后,我在戈壁,见到了那种空旷,有声有形的只有风声和沙砾,更衬出上古洪荒般的无垠空旷。
我就在这空旷里待着,不想,不回忆,仿佛是要努力抹去这段五年的记忆,我不想要这段记忆!
还是有一些东西顽强地反复浮现,按下去又浮起。大约是两件事:第一,对投资股东的愧疚。买卖不成仁义在,那可能说的是小买卖吧?人家很大程度上是看着我才来投资的,就这么打水漂了,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吹来的,就在我手里,没了……什么话都是苍白的,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愧疚,我想告诉自己,我尽力了,但是,我真尽力了吗?我真的有这份能力吗?这愧疚像个黑洞,吞噬着苍白的生命。第二,要清点账务,不,是债务。
债务早就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终是要面对的。我先清理了自己的银行账号,已经很干净了;再清理积年的“细软”,在巨债面前,也不顶啥;再想努力清理别人欠我的钱,结果是,一个子儿都收不回。终于还是要去见债主,必须有个交代,幸好,我只有一位个人债主,而这位债主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当初,我只说是自己有急用,人家二话没说就借给我了一笔巨款。如今无论如何还不上了,硬着头皮红着脸,也要面对面地给个交代。朋友听我交代了实情,只淡淡说了一句:“当初若知道你借钱要投入创业,我是不会借给你的,也免得你损失。”我一身两手都是汗,只能诺诺道歉。我坦诚相告:“欠债一定要还,但不知何时能还上。商量的结果,是将我的房子过户抵押,待还清后,再过户回来。”
兄弟真够朋友,直到九年后我终于还清巨债,九年!从未有一个字的催促、从未假以最微弱的颜色,我算好利息,但人家坚持一个子儿利息都不要,否则,我得再玩命儿奋斗两三年才行啊。话说当时,我绝对看不到还债的任何可能性,但毕竟,房子过户了,对朋友的利益也是个保障。于是,我回到赤贫,哦不,是身负巨债,跌落到抬头望不到一线天光的深渊。
于是,我重度抑郁了。想着:如果真的死了,房子可抵债,倒也是个解决方案。有了这个“保底的方案”,于是,我开始安心地流连于对死亡的想象之中,当时,那甚至是一种享受。
越过山丘后我之评说
此处,不禁再度惊异,你居然能越过山丘,真是奇迹!
教练说
此时,她深陷抑郁,又讳疾忌医,真是已处绝境。
再回首,哪有高峰、深渊,不过是山丘而已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在苍凉的歌声中,我心清明,喜悦,无障。
此处,借用我在2022年出版的《越过山丘》的自序,简要交代一下之后的过程:
20世纪末,在互联网大潮方兴未艾之际,遍地创业英雄尚在孕育之时,成名的标志基本是在报纸杂志版面上出现的频率,按这个标准,我成名算早,以至于也早已归于寂寂。当时的标签包括自学成才、打工女皇啥的。说来可笑,既是打工,又何可称“皇”?
那二十来年的道路真也艰辛,但基本是上行的方向。我倒从不相信成功可以复制,但不知从何时起,竟开始自信:我做什么都可以成功,即使一时一事没能成功,凭着努力与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也终能成功。于是,我在事业的单行道上踩足油门勇往直前,除了事业,罔顾其他。所谓事业成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多巴胺,瘾,已深入血液骨髓。那些年,我被自大自信障目而浑然不自知,陶醉在逆风飞飏之中。
十年前,应知天命之际,我终于跌入了自己挖的深坑:莽撞创业,欠下巨债。就像小时饥饿时要翻抖粮食口袋似的,我逐一翻捡所有的银行户口,当再三确认,所有户口都已告竭。四顾,眼前只有谷底深不可攀的岩壁,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生存的问题,然而,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鬓已白、人已老,互联网时代遍地少年英雄崛起,竟已无容我再度打工还债之地。于是我,抑郁了。在病态之间,更认定,只有“死”,才是一了百了的解决方案。那时,我困囿于自己设定的障垒之中:不出屋门、不见人、不说话、不看医生、不吃药,只沉浸在对各种死法的想象之中,脚踏在阴阳界上,等待时刻到来。
我不信鬼神,但有些信命,也许就是命不该绝吧,一次偶然,误入了教练的课堂。
教练,是一个专业程度很高的职业,发祥于欧美、成熟于20世纪70年代,与注册会计师、心理咨询师等专业一样,有其专业标准以及从业资格的培训与认证体系。简言之,教练,与客户是一对一的伙伴关系,旨在激发客户本自具有的潜能。因其从业的天条守则中有一条是为客户保密,所以,尽管这个专业成长很快,却一直寂寂无闻。
其实,自20世纪,世界财富五百强的CEO们,大多数早都有过N个教练,CEO们是最忙的人,之所以会请教练,是因为真的有帮助。伟大的CEO杰克·韦尔奇(通用电气前CEO)就曾多次说过:“我只想做一名企业教练……最好的领导人其实就是教练。”
那么,教练只是为CEO服务的吗?当然不是!教练是为“人”服务的,而“CEO”或其他什么标签,都只是每个完整的、活生生的人的一个维度而已。教练的哲学是:“每个人都是全面完整、资源丰富、富有创造力的天才。”信吗?反正,经过十年的研习,我是信了。十年之间,我辅导过两千八百多人次,那两百多位客户/教练伙伴都是活生生的“全人(whole person)”,是CEO、创始人、高管、上司、下属、父亲、母亲、儿子、女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宇宙,各具鲜明的特性、各有各的独特挑战。在教练眼里、心中,客户首先是“全人”,教练的使命,是陪伴他们打破人生与事业途中一个又一个的障,越过一个又一个山丘。而破障,需要自内而外,靠教练伙伴自己的觉察、觉醒,拿一枚鸡蛋举例:由内而外破壳而出的是新生命,从外敲击得到的,只是食物。教练,则负责陪伴与激发,激发每位教练伙伴本自具有的潜能。
万幸,我误入的是教练课堂,而不是另一个世界。之后,发生了各种不可思议:我逐渐治愈了自己的重度抑郁,成为专业认证的教练,我不仅成为两百多位客户/教练伙伴的思维伴侣,自己也拥有了一个可伴余生的心灵伙伴—我作为专业教练,也时时教练自己。持续地觉察,破障。真格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我不敢贪念顿悟成佛,能在此境界逗留,已是无上福分啊。
我喜近水,山则只能远观而不敢近攀。生命中的山丘,于我,更有不可承受之重。然而,谁的一生不需要翻过一个又一个山丘呢?当艰难地越过山丘,扶腰、喘息,眺望着另一番开阔景象—有的是不期而遇的惊喜,有的是无穷变换的四季风景。“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又有何妨?
我未曾达到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的境界,但心中已笃定:能过好余生。
走入生命的夕阳,终于找到生命之北,愉悦地期待着剩余的每一天,期待着每一天的惊喜,这感觉,真好。我想与更多人分享这份美好,于是,历经近九百天、四稿,有了这本书。
如果您翻阅到了这一页,谢谢!请接着读下去吧,我相信您多半能发现些美好且有用的东西。这些美好和有用,多与“教练”有关,能帮助您破除些障碍,能帮助您的生活与事业都更好一些。
教练,人人皆应拥有,人人皆可拥有。
“越过山丘,虽然已白了头……”在苍凉的歌声中,我心清明,喜悦,无障。
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喜悦、无障的日子。
为《逆风飞飏》又有再版的机会,我需要增写自1999年之后我个人的经历,其中绕不过去的,是创业失败。因为,也许这一部分,对读者是有价值的。
我以为,那经历早过去了,写时才知,只是结了伤疤而已,写着,就一点一点地撕开了,经常感觉是在经历处刑,心痛到需要喘息,吃药。
我终于写完了,索性再提炼一下我个人的教训,也给我自己的刮骨疗毒收个尾。
作为创业者,我犯了很多错误,其中对于所有创业者应都具有广泛意义的,有以下五条:
1.初心
创业初心,决定创业者能走多远。而我的初心,只是我个人的成功,以及随之而来的财富,这也没什么错,但当面对艰难挑战时,不足以支撑。
2.坚韧
创业像取经,注定一路千辛万苦,没有足够的韧性,时刻可以倒下或逃避。而我,起于轻佻,终于逃避,留下的是永远的愧疚。
3.兼容团队
创业者几乎不可能具备创业所需要的全部能力,必须能够兼容各种优长而性格各异的团队。而我,始于盲目乐观而“兼听”不决,终于面临危机而独断专行。
4.用户价值
这是创业者的根本,你究竟能给用户带来什么价值?谁是你的用户?而我从始至终没能回答清楚这个问题,因为我一直是以“我、我们”为中心,因为我的初心里,就没有这个价值。没有这个根本,商业模式也就无从谈起。
5.现金流
而我在财务数字方面,基本属于先天残疾。很多创业者都并不懂财务,但必须有得力的伙伴看好财务,看好现金流。而且,在已经知道资金后继不保时,仍不能下决心收缩规模,担心的却是不能影响士气,实属本末倒置。
就我而言,犯下所有以上致命的错误,皆因一个深层的个人的病根:自大。我把在职场上升飞飏的经历,在内心逐渐放大为都是我个人的能力,相信我无所不能。这也就注定了之后的种种错误,直至失败。
其实,任何个人的成功,都离不开时代;任何职业人的成功,也都离不开企业平台。在一个企业练就的管理十八般武艺,换个企业都会水土不服,就像各国阅兵式各有各的踢法;而创业最重要的是经营能力,是对市场机会的敏锐。往往在职场磨炼越久,越容易被各种内种操练磨钝这种敏锐。创业者与职业经理人的能力素质往往是相向而行的。这是我个人的痛彻骨髓的领悟,我相信也有些普遍意义,所以写在这里。
幸好,我终于在东岳先生学习坊中有了顿悟,顿悟虽也迟,终不会再重犯自大的顽疾了。
我将这些再血淋淋地解剖出来,像将肿瘤标本泡在福尔马林罐子里,摆在面前。帮我清理过去,也帮助我在做教练时,能时时保持警醒与敬畏,尽量帮助我的那些创业者客户,避开那些坑,免于重蹈我的覆辙。
如果能对那些创业者,或者即将创业的人,起到些许借鉴与警惕的作用,也能稍慰我此番自受水刑之苦。
恺撒攻占捷拉城后向罗马发回战报:veni, vidi, vici(我来了,我看到,我征服)。
而我对自己的清算是:veni, vidi, perdidi,(我来,我见,我败了)。
Perdidi是拉丁语“我败了”,是我在网上付费查来的,也不知是否正确。
无论是曾以为的高高飞飏,还是曾以为的万劫不复,我终于又回到平地,还活着,再回首,都只是山丘而已。
终于写完这段过去的不堪,我已等不及要回到当下,我期待着余生中的每一天。好好活着,就是人生最基本的意义所在吧?
另一位“比我还更懂我”的朋友,在《逆风飞飏》原版的跋中说:“Juliet最让我震惊的,还是她不设防的诚实。”随着年齿增长,鬓白貌衰,也竟然有人用“温柔”“和煦”来形容我了;然而,真诚,是我不想改的,也改不了的。毕竟,若失了真诚,对不起读者,也对不起我自己。
朋友还说《逆风飞飏》“是一个女人未完的传奇”,这不,增订再版又接上了嘛。只是,人生的剧本太出乎意料,我万分庆幸,竟然走过来了。
我喜欢的一位作家在读了《越过山丘》后给我写了两句话,我很喜欢:
顿开金绳与玉锁,日日皆是好个我。
《越过山丘》,写的就是我如何挣脱名啊利啊这些绳、锁,终于爬出深渊,越过山丘的。祝大家都能与自己和谐相处,日日皆是好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