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食者不鄙:汪曾祺谈吃大全》 徐学勤解读
《肉食者不鄙:汪曾祺谈吃大全》| 徐学勤解读
关于作者
作者汪曾祺(1920—1997)是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戏剧家、美食家,曾就读于西南联大中文系,师从沈从文、朱自清、闻一多等人,是公认的文学大家。作品有《受戒》《晚饭花集》《逝水》《晚翠文谈》等。
关于本书
本书收集汪曾祺先生所有的美食随笔,共60余篇,20余万字,分“肉食者不鄙”“素食的故事”“故乡的味道”“四方食事”“吃喝也有文化”五部分。本书特邀著名评论家王干先生为顾问,王干与汪老一家交情深厚,经常去汪家做客,对汪老的作品及饮食观了解甚深。
核心内容
听书从美食和美文两个角度带你品读这部著作,让你感受汪曾祺先生笔下美食的诱人和语言的精彩,也让你感受日常生活里的美好与诗意。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我是徐学勤。今天要为你解读的书是《肉食者不鄙:汪曾祺谈吃大全》。书的腰封上有一句话,“汪曾祺有关吃吃喝喝的文字,全在这里了。”
如果你喜爱文学,或者是一个有讲究的“吃货”,那么,想必对汪曾祺这个名字不会陌生。
他是当代著名作家,1920年出生于江苏高邮,曾就读于西南联大中文系,师从沈从文、朱自清、闻一多等文学大家。他写过小说、散文、戏剧、文论、新旧体诗,是家喻户晓的京剧《沙家浜》的主要作者。他的写作以短篇小说和散文见长,而在散文里,他写的关于美食的文字,最为读者所津津乐道。
古往今来,写美食的作家可谓不少,比如,清代有写《随园食单》的袁子才,近现代有唐鲁孙、梁实秋、高阳等等。他们的美食文字,有的让人长见识,有的让人增情趣,有的能让人提高厨艺,但若论谁的文字最能惹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饥肠辘辘,恐怕非汪曾祺先生莫属。
这个判断或许有些主观,但并不是毫无根据。首先,从出版市场的活跃程度,就能窥见一斑。我大概统计了一下,市面上关于汪曾祺谈美食的文集,起码有十几个版本。而且,每个版本的评分都出奇地高,读者的评论也都异常踊跃。大家都在感慨,读着读着就饿了,恨不得立刻跑到厨房照着书做一份来解馋。
除了读者的口碑,另外还有一个佐证,风靡全国的美食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的总导演陈晓卿,曾透露自己的拍摄秘诀。有人问他,怎么样才能把美食表现得淋漓尽致?他说,除了一些电视技巧之外,更多地是去研究前人表现食物的范本,而他认为对食物表现力最强的,就是汪曾祺先生的文字。他说,“拍摄《舌尖上的中国》,就是在努力地往汪老的方向上靠。在经历了人生百味之后,回到日常的四季三餐,能够这样简朴、平淡,才是最动人的。”
汪曾祺笔下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名贵食材,而是以家常菜为主。他为什么能把食物写得那样诱人呢?这得益于两个条件,一个是他爱吃且懂吃,另一个是他跃然纸上的文字表现力,两者缺一不可。
他是一个爱吃之人,有浓厚的生活趣味。他有一句大名鼎鼎的美食宣言:“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除了这四样,再加一样鱼腥草他无法招架之外,天下没有他不敢吃的食物。他走到哪儿都会留心当地的美食,甭管这食物卖相如何,气味是香是臭还是酸,他都愿意拿来尝一尝。他初到北京,朋友请他吃完烤鸭、烤肉和涮羊肉,问他敢不敢喝豆汁儿。豆汁儿是老北京特色小吃,有一股酸涩味,很多人喝不惯,但他端起碗来,咕噜咕噜几口就喝完了。朋友问他:“怎么样?”他说:“再来一碗。”
汪曾祺爱吃,但不是一个只会满足口腹之欲的饕餮之徒,而是认为“肉食者不鄙”,因为在他心里,吃喝也是一种文化。他会仔细琢磨吃的门道,考证食物背后的历史传统,比较不同地方的饮食特色。在书里,你能看到,他不仅对各地的美食小吃如数家珍,而且,谈起食物背后的历史掌故、风土人情、诗词歌赋,他都能信手拈来。
作为沈从文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汪曾祺是公认的语言大家:黄永玉说他是“全中国文章写得最好的”,莫言说他是“短篇小说大师”,贾平凹说“他是一文狐,修炼成老精”,金庸说他是“满口噙香中国味的作家”。
所以,这本书里不只有让人垂涎欲滴的美食,更有文采斐然、妙趣横生的美文。接下来,我就从美食和美文两个角度,与你细细品读这本书。
咱们先说美食。
这本书里提到的食物至少有上百种,几乎各个省的代表性食物都提到了。咱们时间有限,没法样样都说到。我就挑咱们中国人餐桌上最常见的几个大类,来给你说说,分别是猪肉、羊肉、鸡肉和豆腐。
先说猪肉。《肉食者不鄙》是书中一篇文章的名字,这篇文章里谈到的猪肉的做法就有十几种,包括淮安狮子头、镇江肴蹄、苏州乳腐肉、上海腌笃鲜、眉山东坡肉、绍兴霉干菜烧肉、东北白肉火锅,还有各种火腿、腊肉、夹沙肉、芋泥肉、烤乳猪等等。
猪肉是中国人最常食用的肉类,所以,在烹饪方式上也是不停地翻新花样。汪曾祺对每种做法从食材到刀工,再到火候、烹饪、摆盘,都作了细致入微的描写。
比如狮子头,狮子头是淮安菜,后来成为国宴上的名菜。它的做法有哪些讲究呢?书里仅用了百余个字,就把完整的烹饪过程写得一目了然,把菜的精髓点了出来。我给你念一下:
“猪肉肥瘦各半,爱吃肥的亦可肥七瘦三,要‘细切粗斩’,如石榴米大小(绞肉机绞的肉末不行),荸荠切碎,与肉末同拌,用手抟成招柑大的球,入油锅略炸,至外结薄壳,捞出,放进水锅中,加酱油、糖,慢火煮,煮至透味,收汤放入深腹大盘。狮子头松而不散,入口即化,北方的‘四喜丸子’不能与之相比。”
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强烈的画面感?你拿着这段文字,就可以自己上手试做一次。
又比如东坡肉,汪曾祺首先点出,做东坡肉的功夫全在火候。“先用猛火攻,大滚几开,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炖,汤汁略起小泡即可。”苏东坡常在诗文里谈到猪肉,说煮肉切忌放水,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放点浓茶或者烈酒代替,这样不会焦糊粘锅。汪曾祺曾按照苏东坡的说法,在肉里加过浓茶,但是,没吃出什么特殊的味道来。
猪肉也有二次加工的做法,最主要的两种就是腊肉和火腿。汪曾祺本来不怎么爱吃腊肉,但在长沙的一家大饭店吃了一回蒸腊肉,彻底改变了他对腊肉的看法。那盘肉首先是刀工了得,一般的腊肉都难切得特别均匀,但那盘肉切成了大片的、整齐的方形,而且蒸得极烂。汪曾祺说,“这盘腊肉真叫好。我没有想到腊肉能蒸得这样烂!入口香糯,真是难得。”作为一个没吃过蒸腊肉的湖南人,读完这段之后,我也很想试一试。
好,刚刚说的是猪肉的做法,下面再说说羊肉。
汪曾祺走过的地方很多,他又是一个留心观察生活的人,会对各地的风土人情、食物风味进行比较,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自己的偏好。他在新疆、甘肃、西藏、内蒙古、北京等地,吃过各种做法的羊肉,但最让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内蒙古的手把肉,他在文章里反复地写过。
蒙古人好客,客人来了就要宰羊。最先让他惊叹的是蒙古人杀羊的本领,他的描写精彩极了:“蒙古人杀羊真是神速,不是用刀子捅死的,是掐断羊的主动脉。羊挣扎都不挣扎,就死了。马上开膛剥皮,工具只有一把比水果刀略大一点的折刀。一会儿的工夫,羊皮就剥下来,抱到稍远处晒着去了。看看杀羊的现场,连一滴血都不溅出,草还是干干净净的。”
手把肉的做法也跟杀羊一样干净利索,非常简单,人人都能学会。把羊肉切成大块,用白水煮,什么调料都不放,煮熟了就可以开吃。吃的时候,一手把着肉,一手拿着刀,用刀子一块块割着吃。过去,蒙古人吃手把肉是不预备佐料的,顶多放一碗盐水,蘸了吃。现在也有一点佐料,酱油、韭菜花之类。因为是现杀、现煮、现吃,所以非常鲜嫩。
我曾到内蒙古采访,在牧民家里吃过一回,看到牧民一手拿着羊头,一手把刀子伸进羊颅骨的犄角旮旯里,极有耐心地把肉一点点剃下来,送进嘴里,一点肉丝都不剩。我当时的心情,跟汪曾祺先生初次看到蒙古人杀羊时差不多,也是惊诧不已。
蒙古人煮羊的时候,也有不切的,而是把整只羊放在大锅里煮,那叫“羊贝子”。蒙古人自己吃,煮三十分钟就可以出锅;如果有外地客人,怕太生了不敢吃,就多煮十五分钟。羊贝子鲜嫩无比,一刀切下去,还会有血水滋出来。有的外地人望而生畏,有的浅尝辄止,但汪曾祺吃得不亦乐乎。
吃完后,他还不忘给出“五星好评”:“在我一生中吃过的各种做法的羊肉中,我以为手把羊肉第一。如果要我给它一个评语,我将毫不犹豫地说:无与伦比!”
好,说完羊肉,咱们再来说说鸡肉。
鸡是全世界饲养最多的家禽,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在中国古代的寻常百姓家里,平常日子,要吃到猪肉或者牛羊肉都不太容易,因而,鸡肉也就成为最常用来待客的荤菜。
中国人很会吃鸡。广东的盐焗鸡、四川的怪味鸡、常熟的叫花鸡、山东的炸八块、湖南的东安鸡、德州的扒鸡……如果全国各种做法的鸡来一次大评比,哪一种鸡该拿金牌呢?汪曾祺认为,应该是昆明的汽锅鸡。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他在昆明生活过七年,最难忘的昆明美食之一就是汽锅鸡。汽锅鸡是非常独特的一种吃法。要做汽锅鸡,首先得有一种特制的汽锅,现在全国出陶器的地方都能造汽锅,但汪曾祺认定,云南建水的汽锅是最好的,因为那是汽锅的发源地。汽锅的形状有点像传统的火锅,中间有往外冒蒸汽的通道。据说,它是当年乾隆皇帝巡视建水的时候,一个叫杨沥的孝子发明出来的。当地的知府为了取悦皇上,四处以重金征集佳肴,厨师杨沥为了给病重的母亲筹钱看病,就结合了当地吃火锅和做馒头的方法,发明出来了这种造型奇特的烹饪器具。
汪曾祺在昆明生活的年代,物资匮乏,经济紧张,要吃一回汽锅鸡是不得了的大事。当时,昆明正义路有一家专卖汽锅鸡的店,店门口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培养正气”。过去昆明人一说“今天我们培养一下正气”,听的人就明白是去吃汽锅鸡。这家店里的汽锅鸡,从来没有让汪曾祺失望过,用他的话说,从来没有哪一回觉得“今天的鸡差点事!”这家店的鸡特别鲜嫩,揭开锅盖之后,汤清如水,鸡香扑鼻。
而之所以能永远保持质量,据说是因为他家用的鸡是“武定壮鸡”。“壮”不只是肥壮,而是经过了特殊的技术处理,也就是把母鸡给骟了。骟了之后,母鸡使劲长肉,就壮了。他用一句话点评道:鸡瘦则肉柴,肥则无味,唯独武定鸡极肥而有味。
好,说完几道肉菜,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饥肠辘辘。别急,咱们再来说一道素菜,一道中国人发明的、如今已驰名世界的菜——豆腐,豆腐甚至有专门的英文单词tofu,t-o-f-u,能享受这种待遇的菜肴并不多见。书里有一篇专门的文章,标题就是《豆腐》。读了这篇文章之后,我才知道,看起来不起眼的豆腐里头,居然有那么多的学问和花样。
据传,发明豆腐的人是汉朝的淮南王刘安,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汉武帝刘彻的叔叔,他有《淮南子》一书传世。他谋反篡位失败,最后自尽身亡。刘安没能当成皇帝,但他发明的豆腐,却在此后的中国发扬光大,成为国民美食。
过去,豆腐被称为“穷人家的肉”,在制作工艺上花样百出,汪曾祺有非常细致的研究。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点得比较老的是北豆腐,点得比较嫩的是南豆腐,再嫩就是豆腐脑,比豆腐脑稍微老一点的,有北京的“老豆腐”和四川的豆花,比豆腐脑更嫩的是湖南的水豆腐。豆腐压紧成型,是豆腐干。卷在白布层里压成大张的薄片,是豆腐片,东北叫干豆腐。压得紧而且更薄的,南方叫百页或千张。豆浆锅的表面凝结的一层薄皮撩起晾干,叫豆腐皮或叫油皮。
这是豆腐的分类,豆腐的吃法也是各有千秋。最简便的吃法是拌豆腐,拌豆腐的材料也分很多种。在汪曾祺看来,北方的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其次是“一清二白”的小葱拌豆腐,这也比较常见。除此之外,北京人有用韭菜花、青椒糊拌豆腐的,这种吃法南方人不敢领教。而南方人爱吃的松花蛋拌豆腐,北方人也觉得岂有此理。
我比较喜欢吃一种虎皮豆腐,书里也有提到,就是把豆腐煎得两面金黄,结一层薄薄的壳。然后,用已经备好的肥瘦各半的熟猪肉,切大片,下锅煸一下,加葱、姜、蒜、酱油、绵白糖,兑入猪肉汤,再把豆腐倒进去,加盖猛火,煮两三开,再放小火咕嘟十五分钟,收汤,就可以装盘了。味道又香又酥,豆腐的清淡和肉的肥腻融为一体,简直完美。
大名鼎鼎的麻婆豆腐更是豆腐家族里的一绝,爱吃的人很多,但做得好的馆子并不好找。书里也讲了做麻婆豆腐的要领,你可以在家里试试:一是要油多。二是要用牛肉末,不能用猪肉末代替。三是要用郫县豆瓣,豆瓣要剁碎。四是要用文火,等汤汁慢慢收进豆腐里,才起锅。五是起锅的时候要洒一层川花椒末,也就是所谓的“大红袍”。六是要盛出来就吃。汪曾祺提醒说,吃麻婆豆腐的要诀是麻、辣、烫,“如果正在喝酒、说话,应该把说话的嘴腾出来”,趁热吃,才能享受到麻婆豆腐最美妙的滋味。
当然,豆腐的花样远远不止这些,还有菌油豆腐、小炒豆腐、砂锅豆腐、汪豆腐、臭豆腐、霉豆腐、豆花、熏干、茶干……曾有一位四川作家邀请汪曾祺吃过一次豆腐宴,有十几种豆腐,没有重样的。掌勺的老师傅从磨豆腐到烹制,都是亲力亲为,绝不请人帮手,这一顿豆腐宴让他久久回味。
好,刚刚我们讲了很多美食,这些美食你可能见过吃过,也可能闻所未闻,但想必都能勾起你的食欲。那么,你可能会好奇,汪曾祺的文字为什么有这种魔力呢?第二部分,我们就来谈谈这个话题,来品美文,欣赏一下汪曾祺先生的语言之美。
他的语言看似平淡无奇,但只要一细打量,就会发现他的每个句子、每个段落里头都大有乾坤,那种准确、凝练、流畅、传神,还有幽默和机锋,让人读起来就神清气爽、身心愉悦。他非常注重语言的美感,这些文字看起来随便,但用他的话说,是一种“苦心经营的随便”,是反复锤炼过的。这种锤炼不着痕迹,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般的纯净和自然。尤其当你大声朗读出来的时候,你可以听到跃动的韵律和节奏。
我先给你读他的名篇《端午的鸭蛋》里的一段话,这篇文章是写他家乡高邮的咸鸭蛋。很多人都是因为看了这篇文章,而爱上了他的美食文字,成为他的忠实拥趸。稍微有点长,有三百多字,但非常值得你细品:
“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读完了,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心情舒畅,会心一笑,想立马找一颗高邮鸭蛋来尝尝?但你可能又不能立刻说出这些文字到底好在哪里。这就是汪曾祺文字的特点,看似平淡随意,明白如话,但能深深地吸引你。内行都能看出这种打通古文和白话文的功力。比如作家阿城就说,“汪曾祺的白话句子,成精了,随手便是。”汪曾祺自己也说:“我的语言有点特别,拆开来看,每一句都很平淡,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
我再给你念一段他描写昆明野生菌类的文字,也极富表现力,你仔细听:
“菌中之王是鸡枞,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枞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枞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枞,他跳下去把鸡枞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枞随处可见。
“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你看,在汪曾祺的笔下,食物是有生命、有个性的,人与食物的关系也达到一种和谐自然。这种语言的质感值得你反复咀嚼,它极为鲜活,有淡淡的幽默,有民间的质朴,有内心的温润,也有散淡的情趣,让人在平淡庸常的日子里发现美,短暂地忘却烦恼、超越世俗。
汪曾祺写食物的文字富有感染力,写人物同样如此,我给你读一小段他描写堂倌的话。
“客人点了菜,他记得清清楚楚。如果两桌先后点了同一样菜,就大声追加一句:‘番茄炒鸡蛋一作二’(一锅炒两盘)。听到厨房里锅铲敲炒的声音,知道什么菜已经起锅,就飞快下楼,转眼之间,又一手托一盘菜,飞快上楼,脚踩楼梯,登登登登,麻溜之至。客人吃完了,他早已在心里把账算好,大声向楼下账桌报出钱数:下来几位,几十元几角。他的手、脚、嘴、眼一刻不停,而头脑清晰灵敏,从不出错,这真是个有过人精力的堂倌。看到一个精力旺盛的人,是叫人高兴的。”
你看,短短二百来字,把这个堂倌的精明能干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不由得心生欢喜。这种欢喜,可能还因为文字里有一股流动的脉脉温情,它散布在字里行间,不动声色,却让人内心柔软,过目难忘。
这种散淡的文风,别人很难模仿得来,因为它源于作者散淡的性格。汪曾祺曾给莫言等后辈作家上过课,他的这种性格给学生们留下深刻印象。
莫言有过一段传神的描述:“欲作散淡之文,应先做散淡之人,而遍视当时文坛,能具汪先生那般散淡心态者,确也寥寥无几。汪先生的散淡当然不是故作的姿态,他的散淡来自曾经沧海,来自彻悟人生,来自司空见惯。但汪先生并不是绝念红尘的老僧,他的那颗童心蓬勃跳动着,使他的作品洋溢着天真和浪漫。这样一种老与嫩,动与静,山与水的融合,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既有传承又有创新的独家气象。”
除了散淡、闲适、天真、浪漫,汪曾祺的文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幽默,就算是在写美食的散文里,也有很多幽默滑稽的场景。
比如,他写到,他和京剧团的几个女同事到四川考察,女同事被四川菜给辣怕了。有一次,他带她们去吃汤圆。一个唱老旦的女同事进门就嚷:“不要辣椒!”卖汤圆的师傅白了她一眼,说:“汤圆没有放辣椒的!”简单的两句话,经过汪曾祺先生的捕捉和描写,就显得生动有趣,让人忍俊不禁。
又比如,为了说明山东人爱吃生葱,他讲了一个笑话:婆媳俩吵嘴,儿媳妇跳了井。这时候儿子回来了,婆婆说:“可了不得啦,你媳妇跳井啦!”儿子说:“不咋!”意思是没关系,他拿了一根葱在井口晃了一下,媳妇就自己爬上来了。
再比如,说山西人能吃醋和酸菜,他写道:“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坐定之后,还没有点菜,先把醋瓶子拿过来,每人喝了三调羹醋。邻座的客人直瞪眼……山西人还爱吃酸菜。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说明家底子厚。”
这种妙趣横生的小片段,在书里俯拾皆是,短短几行字就把人给逗乐了。
汪曾祺先生的随和与幽默是有名的,这种性格帮助他走过许多人生坎坷,也成就了他独特的文风。因为时代的原因,他的写作曾经被迫中断,在1980年前后,他才再度出现在文坛。那时候,搞文学的年轻人,几乎不知道过去好的中文是什么样子。汪曾祺的回归,让人重新认识了一度失落的文学传统,他是一个承前启后的枢纽式人物。他曾跟子女开玩笑说,“你们都对我好点啊,我可是要被写进文学史的。”
201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的《汪曾祺全集》出版的时候,我对全集的主编、著名文学评论家季红真教授做了一个采访。她对汪曾祺先生的文学成就作了比较全面的概括,她说,“汪曾祺先生的写作,实际上是做了文学史和文化史的疏浚工作,让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书面语和口语自然地过渡,白话传统和诗文传统交汇。他是一个有高度自觉的文体家,除了对传统文体的变通,对‘五四’以后域外引进的新文体,比如童话和科学小品也都有自觉的习得,因此可以做到不今不古、不中不西、亦今亦古、亦中亦西,各体兼备,又自成一家。”
为什么他能融会贯通多个传统呢?这跟他早年在西南联大的经历有关,他的师友里既有古文字学家、音韵学家,也有翻译家,更有沈从文、朱自清这样的大作家和昆曲票友。汪曾祺在继承了多个传统之后,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最后,我想说的是,汪曾祺先生在这些谈美食的文字里,所体现出来的生活和文化态度。
他一辈子不热衷于功名,也没有野心去用文字影响时势。他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生活艺术家”,他从小受多才多艺的父亲影响,对市井生活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会留心观察身边的一切。所以,他的作品里有人间烟火气,有生动饱满的细节,有活色生香的民族性格。
他说,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他会去认真考证食物的历史渊源,比如,经常出现在古诗词里面的“国民蔬菜”葵,为何会在北方的餐桌上消失?咸菜和酱菜在历史上起源于何时,是否跟佛教的发展有关?苏轼的诗句“蒌蒿满地芦芽短”里的蒌蒿,到底是什么菜?宋朝的皇家御宴都吃些什么?等等。
作为一个兴趣广泛的食客,他说,“有些东西,自己尽可以不吃,但不要反对旁人吃。不要以为自己不吃的东西,谁吃,就是岂有此理。”他把对食物的包容,拓展到对文学的包容,主张应该允许先锋的、异类的文学存在。他还提倡评论家和作家的口味要杂一点,不要偏食,不要对自己没有看惯的作品轻易地否定和排斥。
至于为什么要写这些关于美食的文字,他说,“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呀!”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润,“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诗意的。”
当你感到疲倦的时候,坐下来歇一会儿,喝一杯清茶,读一点汪曾祺的作品,会让你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重新爱上生活。
好,以上就是这本书的精华内容。你可以点击音频下方的“文稿”查看全文和脑图,你还可以点击红包按钮,把这本书免费分享给你的朋友。恭喜你,又听完了一本书。
划重点
-
汪曾祺的美食宣言:“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
-
吃麻婆豆腐的要诀是麻、辣、烫,“如果正在喝酒、说话,应该把说话的嘴腾出来”,趁热吃,才能享受到麻婆豆腐最美妙的滋味。
-
汪曾祺先生的写作,实际上是做了文学史和文化史的疏浚工作,让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书面语和口语自然地过渡,白话传统和诗文传统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