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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玫瑰的名字》:拥有知识就能发现真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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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戴锦华。今天跟大家分享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的《玫瑰的名字》。

这是这一系列当中唯一的例外。它不是首先因电影而入选,而是首先因小说而入选。当然,它也有一部改编的同名电影,那部电影也是一部非常有趣的作品。

翁贝托·埃科大概是我心目当中最伟大的、最重要的20世纪作家,也是我最钟爱的作家。《玫瑰的名字》是他的文学处女作。而翁贝托·埃科本人已经成了一个20世纪的偶像级的、明星级的重要作家和学者。也有人会使用一个在中文当中含义比较丰富和暧昧的称谓,叫他“公共知识分子”。

实际上,在我看来,翁贝托·埃科作为一个传奇,作为一个20世纪的奇迹般的人物,他最突出的特征是,他是一个通才。20世纪在高度专业化的学科分工和社会环境当中,似乎通才已经不再产生。而翁贝托·埃科不仅是著名的学者、知名的大学教授,他的领域覆盖了欧洲中世纪史,他还是20世纪最重要的符号学家,也是20世纪最重要的美学家、文学理论家,很多人也把他称为哲学家。他跨越和覆盖这么多的领域,在所有的领域当中都取得了至关重要的成就,这已经是一个奇迹般的存在。但在他40岁的时候,他又开始进入了文学创作。《玫瑰的名字》使他一举成名。

小说出版以后,迅速被翻译成了几十种文字,在全世界畅销。当然,当这个小说是如此风靡和流行的时候,也存在着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人们说,作为一部小说,它太过深奥,它所包含的中世纪史的知识,它所涉及的宗教史上的议题,是如此深入、具体和专业化。以至于有些人会嘲讽这个小说的阅读者和热爱者说,人手一本《玫瑰的名字》,但是大概其中很多人都是倒着拿的。换句话说,他们假装在读,其实并没有读懂。

这当然不是我的感受。我还记得最早我在中国早期图书市场的书摊上买到了这本装帧极端粗糙的小说的时候,书摊的老板是把它作为一个通俗读物、一个流行读物卖给我的。我开始阅读的时候,也以为它是一本通俗读物。因为它有着一个非常典型的类型小说的表象和特征。你可以把它读作一个非常迷人的推理小说。而且以推理小说而著称的日本的图书市场也曾经把它评为几十年来最成功的、最著名的“密码推理小说”。我不知道埃科是否知道他这份荣誉,如果知道的话,他一定会笑着骂人的。但是小说确实包含了这样一个重要的层面,它把故事坐落在14世纪的意大利,一个偏远山区的修道院当中。它似乎是一个密室连环杀人案的侦破故事。

在最初的阅读当中,真正吸引了我的,确实就是这部分,非常迷人。我们的主角,威廉修士有着一个本格推理式的典型的主角登场方式。他初来乍到,下车伊始,就对一群初次见面的人指出了他们正在寻找的那匹走失的骏马将在何处找到。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还不那么神奇。他描述了这匹马的样貌,他告诉了他们这匹马的名字。他以一个福尔摩斯式的经由推理、经由逻辑而近乎超越的先知式的角色登临了这个故事。而故事的结尾也是以真凶被揭露而告结束。

但是这部小说,对于我来说,它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它是一本并不很厚的长篇小说,但是,每一个读者都可以选择和获得不同的进入这部小说的方式。你可以完全把它当作一部推理小说来阅读。你可以在一个罪案小说的起伏跌宕的情节当中,在主人公最终揭破了所有的神秘,使真凶落网,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故事当中,去获得你的阅读快感。

但同时,我们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或者说,对那些对这个小说表示某种非议的人来说,我们都会发现小说开篇伊始,就设置了双重的叙事线索。一重是修道院当中持续发生的,惨烈的、神奇的死亡事件。而另外一重,则是两个代表不同教派的代表团抵达修道院,一场谈判,一场论战,即将在这个地方发生。你可以把这部小说读作一个中世纪史的片段。因为在这两个代表团的抵达,他们的谈判、他们的冲突、他们的论争当中,明显包含了中世纪最重要的社会史主题,就是王权与神权。

这两个代表团分别代表着当时欧洲最重要的两个教派,圣方济各派和本笃派。他们有完全不同的宗教理解和宗教主张。圣方济各派坚持,基督是贫穷的,修士是贫穷的,教会是贫穷的。当然,背后就是某一种阶级立场的选择:我们应该跟穷人站在一起。而本笃派则是相信,教会应该拥有财富,因为只有教会的财富才能彰显上帝的荣耀。我们也可以把它读作一个中世纪的权力斗争和阶级斗争的故事。所以我说,对中世纪史有兴趣的朋友会在这本小说的开篇就体会到翁贝托·埃科的博学。

这一次,我为了和朋友们分享这部小说,再一次重读它,再一次享有了对这部小说的阅读的快乐。我开始更深地体会到,其实这部小说是一个关于书和知识的故事。它主要的事件,围绕着一个密室。推理小说大致的一个先设就是密室杀人。它必须在一个限定的环境、一个相对封闭的情境当中,来展开它的故事。而在这个故事当中,密室就是图书馆,是这个中世纪修道院所拥有的,据说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图书馆之一。而这个图书馆在剧情当中和在含义当中,都被描述和结构为一座迷宫。它不仅是一个有着迷宫式结构的空间建筑,同时在这个迷宫当中,还设置了幻境、幻象,也就是镜子,而且是变形的镜子——我们通常说的“哈哈镜”——用它来作为某一种守卫和恫吓。它还使用迷香,也就是致幻剂来惩治,或者说禁止可能的闯入者。

于是,它是一座图书馆,原本应该是一个知识的宝库。但是在这个故事当中,也是作为中世纪欧洲政教合一的集权统治之下的一个基本的事实,就是教堂图书馆更像是知识的监狱。教士们自己给自己赋予了占有知识、守护知识、避免非基督教的知识传播的职责。

但是在这次的阅读当中,我开始有了一个小小的疑虑。疑虑在于,我不知道今天的读者会不会和我最初阅读这部小说时一样,有着同样的高度的代入、认同和感动。分歧会在哪里呢?分歧在于,当我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刚刚结束了知识的极端匮乏,书籍曾是一种稀缺的资源和极端宝贵的所在。所以当我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完全可以代入威廉进入图书馆的时候的体验,用小说当中的描述就是:“他像是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不断地遭遇到珍禽异兽。”在改编的电影当中,当最后大火燃起,火焰吞噬着羊皮纸的书籍的时候,威廉拼命想抢救,想尽可能地保护书籍,最后他失声痛哭。我不知道,在今天我们这样一个信息爆炸、知识过剩,书籍已经不再是奢侈品,而成为一种日常的消费品的状态之下,年轻的朋友们是不是还能够分享书中的那种对于知识的渴望,对于书籍的珍爱。

这是这本书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其实,也是当书籍、知识、权力,作为它的最重要的被述对象,渐次地浮现,我们可以清晰地把握到的时候,这部小说的奇特之处也得以显现了。它与其说是一部推理小说,不如说是一部极端精彩的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因为它是推理故事,它也是对推理的解构。它是经由推理而最终真相大白的一个罪案故事的讲述,它也是对推理小说所建立的思维方法的逻辑基础的戏弄和调侃。

因为最后我们发现,威廉的所有推理,事实上是在逆推理当中陷入了推理。威廉并没有落入剧情的圈套。大家发现的并不仅仅是在一个修道院当中,年轻的修士们接连的、惨烈的、怪诞的死亡,人们还迅速用那个时代的知识来阐释了这些死亡。因为他们认为,一连串的死亡构成了一个《圣经·启示录》的所谓“天使吹响了七支号角”式的寓言暗示,用大家更熟悉的说法叫“阴谋论”,它似乎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发生。而威廉显然已经窥破了这种阐释的陷阱。所以他并不相信,所谓《圣经·启示录》式的死亡预示着,比如说,末世的抵达,或者是敌基督的降临。但是他的逆推理使他陷入了推理。他认为凶手正在按照一种《启示录》的“七支号角”的方式在制造死亡,在谋杀。于是他寻找着连环杀人案的杀手。

但事实上,他最后发现,并不存在一个连环杀手。真正制造了死亡的是一本书。书籍被涂满了剧毒的毒药,所谓“毒过一千只蝎子”的毒药。因为涂上毒药的盲修士认定,这本书携带着“比一千只蝎子还要毒”的危险(同时也是知识,或者力量)。也是在这个层次上,我们再一次回到了这部小说对于我来说极端迷人的地方,经由一个故事串联起的欧洲中世纪史,你会发现一种极端紧张的、极端关键的状态:所有热爱知识的求知的人,他们唯一可能去求知的地方就是教会所在的地方,就是修道院。而修道院却事实上成了一个囚禁知识、禁止知识、禁止追问、禁止获知的地方。这样的紧张造成了剧情的起伏跌宕,造成了故事自始至终的饱满的张力。

我记得我阅读它的时候还非常年轻。那时候,我在电影学院教授电影理论,我曾经反复建议我的学生把这本书读作符号学入门。所以它也是符号学家埃科用一个非常精妙的故事向我们展示的关于符号的知识。如果听到这个课程的朋友们对符号学有一点了解的话,你们大概都会知道,关于符号学有一个老套的说法:“每一次解码都是一次编码”。要理解这个符号学的基本表述,你阅读这个故事就足够了。推理是一个解码过程,是发现痕迹,痕迹的痕迹、观念的痕迹、事件的痕迹、留下痕迹的制造痕迹的人或者物,它是一个解码过程。但是在这个故事当中,它清晰地让我们看到,每一次解码都是一次编码。比如说,你把一连串的死亡理解为《圣经·启示录》或者敌基督的降临,或者,你把这一连串的死亡理解为一个邪恶的、阴险的连环杀手刻意制造和扭曲的一种死亡形态。最终你知道,这是一个针对知识的权力的行使,而这个权力和对知识的恐惧扭曲了一个自以为占有知识的心灵。

关于这本书,也有另外一个很有趣的花絮。当无数人阅读这本书,也有不少人抱怨这本书太难理解的时候,翁贝托·埃科为这本书出了一个注释版。他在另外一本书当中,为人们解释和交代了关于这本书当中所有背景性的、隐藏性的、没有明确地讲述出来的中世纪史的、宗教学的、文化状况的和隐藏的故事。其中非常重要的就是关于,这本小说为什么叫《玫瑰的名字》。因为自始至终没有玫瑰,为什么叫《玫瑰的名字》?

当年我阅读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望文生义的理解就是《玫瑰的名字》出自莎士比亚:“玫瑰不管叫什么名字,都无碍其芬芳”。而在符号学的意义上,这当然就是一个能指和所指的故事:“玫瑰”只是一个名字,是一种命名,是一种观念,而每一朵怒放的玫瑰,它是所指物,它是一种实存,它是一种我们生命当中可以真切地、具体地去感知的,同时是千差万别的存在。

而在埃科的解释当中,他引证了一个中世纪的玫瑰诗,来解释《玫瑰的名字》。他说:“昔日玫瑰因其名而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我们不去展开了,它仍然是一个关于能指与所指的连接、区隔、游离的表述。所以,喜欢符号学的朋友也不妨把它当作一个符号学入门书,因为它毕竟比符号学理论要有趣得多,迷人得多。

当然,大家注意到了,这个小说的开篇的第一句话是:“当然,这是一部手稿。”这部小说对于我来说极端迷人,它的文学价值、它的语言价值,正在于它讲述了一个中世纪的故事,它也使用了中世纪的文体,使用了中世纪式的语言来讲述这个故事。所以,“当然,它是一部手稿”。因为在小说当中,在电影当中,我们都将看到,这是一个欧洲还没有印刷术的时候。很幸福的,很早就享有了印刷术,乃至后来享有了活字印刷的中国人大概很难想象,直到14世纪,整个欧洲的书籍仍然是羊皮纸手写,用手工绘制的方式才能够被制作出来。所以小说的第一句话是“当然,它是一部手稿”。

它用了第一人称,也就是故事当中威廉修士的年轻学徒阿德索的回忆。晚年的阿德索回忆自己少年时代追随着威廉修士的这段神奇旅行。所以它是第一人称叙事,它有着回忆录式的文体,而且它在整个的叙述当中,把叙述者的视点、叙述者的知识、叙述者的观察、叙述者的理解都限定在14世纪的知识系统当中。其中包含他们的知识的谬误,包含他们的未知和无知的领域,都严格地在这个限定之中。因为它是阿德索的故事,所以它也就有了一个短暂的插曲,关于与一个农家女的一次偶遇,关于阿德索这个此后的修士,他一生当中唯一一次的性爱经验。这场性爱经验对他的年轻的生命曾经造成冲击。

也是这样的一个第一人称叙事人,使得整个故事成了一个典型的文学叙事当中的旁支叙事,就是非主角来讲述主角的故事。于是,一个人物化的叙事人限定了叙事的观点和角度。他不是全知的,他不是俯瞰的,他不可能超越了故事中的人物而把握着故事的整体。这也正是这个小说阅读的时候的一个快感的由来。

在这个意义上说,我再一次重读它的时候的强烈的感觉仍然在印证着我的感受:这是一本叠加着的小书。它是一本并不是很厚的书籍,但是在这个书籍当中,就像昔日的羊皮纸会被涂掉重写,每一次书写会留下痕迹一样,它是一个由重重叠叠的书写叠加在一起的一本非常有趣的文学作品。你可以根据你的爱好,或者根据你的体验去进入这部小说,阅读这部小说,在这部小说当中获得你渴望获得的存在。

1990年,翁贝托·埃科受北京大学乐黛云教授的邀请,来到北大出席学术会议。我非常快乐地有机会和他相处了五天。他机智幽默、妙语连珠、口若悬河。我没有去问他,好像我也没有看到有关的资料,但是在现场你看到,他掌握着不知道多少种欧洲语言,而且每一种都如此娴熟。他还为他不能够使用中文而向大家致歉。他做大会的闭幕致辞时所表现出来的智慧、幽默、精准,到今天仍然历历在目。

小说1980年出版,1986年它就被法国导演让-雅克·阿诺(Jean-Jacques Annaud)改编为电影。

让-雅克·阿诺是法国导演,但他却不是法国艺术电影序列当中的导演。他是一个法国式的,或者叫欧洲式的商业片导演。所以他把《玫瑰的名字》改编成了一部中规中矩的,但不无特色的电影。为了他的商业类型的诉求,他极大地简化了,或者说,他整合了这部小说。

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其实是很失望的。但是当年作为电影学院的一个教员,为了和大家更多地分享翁贝托·埃科和这部小说,我也选择这部电影进入了我的基础教材当中。所以我对这部电影非常熟悉。

我们会看到,它成了一部中规中矩的古装片。它当年让我不满的是,它把故事当中的插曲,也就阿德索的那次性爱遭遇作为了故事当中的一个基础叙述线索。由阿德索的坠入情网,情窦初开的生命遭遇,引申到了故事当中的萨尔瓦多,一个类似于《巴黎圣母院》当中的卡西莫多的角色。它引申出了宗教审判所的暴力,然后它把这条线索平行于杀人案、犯罪、宗教冲突,用这条线索来贯穿了整个电影。最后影片以某种意义的大团圆结局,年轻的阿德索向圣母祈祷发生奇迹,于是我们的农家女就真的在残暴的火刑的举行过程当中被遗忘而幸免于难。最后当这对师徒带着仅存的几卷书籍离去的时候,少女远远地为他们送别,在雾中看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类似的,充满了偶然性、巧合的戏剧性结构的大团圆结局,与翁贝托·埃科的美学相距甚远。

但是这部电影仍然有很高的艺术成就,主要表现在影片的整体造型。它非常成功地在视觉上,在可见的、可调度的、可穿越的空间当中,营造了图书馆迷宫般的空间。而且在整个电影当中,大概最为突出的是,它把光作为视觉造型语言的应用。整部电影完整地实践了所谓的“伦勃朗式布光”:在大片的、浓密的黑色背景之下出现的强烈的侧逆光,强烈的侧逆光所构成的极端丰富的人物造型力量及其表意力量。同时,在电影当中,它借重非常传统的电影语言形态,就是对切镜头,但是它以大特写的对切镜头来不断地表达一种对立的意向:善与恶、正与邪、上与下、强势与弱势。在这个意义上说,影片极为工整,影片也极为精到。我想它仍然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非常快乐的观影效果,也可以给我们一个进入这部小说,或者翁贝托·埃科世界的一扇门,一条路径。尽管观看这部电影绝不等于阅读这部小说,阅读这部小说的经验是很难被替代的。

最后想跟大家分享的是,阅读翁贝托·埃科的小说,我们除了获得文学阅读的乐趣之外,每一个人可以从中获得更多的、更丰富的所在。我自己非常喜爱的是从《玫瑰的名字》开始,翁贝托·埃科的对于推理的借重和对于推理的解构与颠覆,最终将引向他另一本更为著名、更为重要的小说《傅科摆》当中对于阴谋论的解读,对于基督教、中世纪、末世论、敌基督、圣殿武士等等诸多传奇当中的所形成的,发源于欧洲叙述当中的阴谋论的尽情的嘲弄,以及翁贝托·埃科的世界视野,他的危机意识。但是同时,他并不会在阴谋论的、末世论的意义上做任何放弃。他始终非常快乐地、非常幽默地、非常乐观地走完了他非常丰满的一生,也向我们展示了人生可以何其丰满,人生可以何其华丽和富足。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