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宝藏:《诗经》如何塑造中国人的精神?
文化宝藏:《诗经》如何塑造中国人的精神?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我是赵长征,今天我们继续共读《诗经》,继续这段文化寻根之旅。
经过前几天,你一定已经对《诗经》有了更加全面的认识,《诗经》不只是一部上古诗歌的合集,它为我们了解先秦时代的历史、文化、社会、政治等方方面面的情况都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今天,就让我们回归到《诗经》最基础的文学层面,来谈一谈它的语言魅力、文学成就,以及重要价值。
我们首先要谈的,是《诗经》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
它是一幅商周时代社会生活的巨幅画卷,表现了当时社会各阶层的生活,包括他们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情感生活,涉及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宗教、民俗等各个方面。诗人们关注的都是现实人生、现实社会的问题,他们虽然也祭祀上帝、鬼神和祖先,但他们对人死后的状态并不太感兴趣,对鬼神之间的关系也不太感兴趣。
周民族史诗里,只有先祖后稷的出生传说有神异之处,其后的故事中,各位先祖就没有什么与常人不同的超能力了。周代人的民族英雄,也都是普通人,并没有超凡的神力。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诗经》现实主义的写作风格。
当然,“现实主义”并不等于没有想象力,《诗经》的作者们也很善于形象思维。只是这种想象力,并没有指向像后世屈原的《楚辞》,以及《庄子》那种神奇瑰丽的浪漫主义方向罢了。
那么,《诗经》的作者们是如何写作,如何发挥他们的想象力的呢?就让我们来重点谈谈《诗经》的艺术表现手法,赋、比、兴(xìng)。关于它们的意义,古今学者众说纷纭,我们这里不做烦琐考证和罗列,只从艺术表现手法的角度来介绍。
历来给赋、比、兴下定义的学者很多,但是最有影响力的定义还是朱熹提出的。他在《诗集传》中说:
“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赋就是把要说的事情和诗人的思想感情平铺直叙地直接表达出来。
“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比就是打比方,用另一个事物来作比喻。
“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兴就是起兴,先写一件其他事物,来引起诗人的吟咏。
我们一件件地来说。先说赋。
赋是最常用的写作方法,正面描写,平铺直叙。比如《豳风·七月》,用一项项罗列的手法,描述了农民一年到头艰辛劳作的内容。赋也可以用来写一件具体的事,比如《邶风·静女》,就是纯用赋体,写了一个男女约会的场景。女孩子在和男朋友约会的时候,先故意躲起来作弄他,然后又把一枝红管草送给他。男朋友得到这个小礼物,也非常珍视。通篇没有用比兴,却写得非常有情趣,有韵味,成为人人喜爱的千古名篇。《郑风·溱洧》也描写了一个恋爱场景,在上巳节的时候,男男女女都在水边游玩,一个女孩看中了一个男子,主动向他示爱,最终两人成功地成了一对。
赋的方法也可以用来直接抒发感情,如《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首诗通篇用赋体,抒发了秦军同仇敌忾、奋勇杀敌的豪情,以及战友之间深厚的袍泽情谊。
在《小雅》中,有大量的怨刺诗,我曾经在前天和你介绍过。这些诗,比如《节南山》《正月》《十月之交》《雨无正》《小旻》《巧言》《何人斯》《巷伯》等等,都是用赋的手法来写的,把满腔的怨愤直白地喷发出来,具有强烈的战斗性和感染力。
我们平常一谈到诗歌的写作方法,总是喜欢强调比兴,而忽视了赋。很多人都说,比兴是形象思维,其实赋也不乏形象思维。赋可以直接描述事物的形象和状态,并把它和诗人的感情融为一体,同样可以创造情景交融的优美意境。
比如《小雅·采薇》里的那四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完全用赋体,描写了家乡依依的杨柳和自己征战归来大雪纷飞的场景,并没有用比兴的方法,但一种思乡的愁绪却在不知不觉中弥漫开来,就像那无边的烟柳缠住你,就像那漫天的风雪裹住你,让你欲罢不能。这真是一种非常高妙的境界。
又如《王风·君子于役》里写一位思妇在黄昏时所看见的场景:“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这完全是实写当时景色,却把思妇的心情表达了出来:家禽家畜都知道回家,我的丈夫咋就不能回家呢?景色写得很优美,有鲜活的画面感,就像一幅油画,同时又融入了浓浓的相思之情,同样是千古传唱的名句。
可见,赋是一种极其重要的表现手法。在诗歌中,它所占的比例是最大的,而人们却往往对它习焉不察,缺乏关注。就像我们每天都要吃主食,却对它不太关注,只关注那些菜。更何况,从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知道,主食也是完全可以做出非常可口的味道来的,一点也不比那些名菜差。一首诗可以全是赋,没有比兴,仍然不失为一首好诗;但如果全都是比兴,而没有赋的话,可能就会无所依托,非常晦涩难懂。所以,我们要充分认识到赋的重要作用。
现在来讲第二种表现手法,比。
比就是比喻,用一件东西来比另外一件东西。比如《卫风·硕人》写一位贵族美女:
手如柔荑(tí),肤如凝脂。领如蝤蛴(qiúqí),齿如瓠犀(hùxī)。螓(qín)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除去最后两句,前面都是打的各种比方。用了四个“如”字,来明明白白地比喻。第五句“螓首蛾眉”,没有用“如”字,而是用喻体加本体的方式,又打了两个比方。一共是六个比方,给人非常深刻的印象。
又如《郑风·大叔于田》里,写一位年轻贵族驾车技术好:“执辔如组,两骖如舞。”他牵着六根马缰绳,整整齐齐,如同一排编织中的丝组一般。两匹骖马在他的指挥下,奔跑起来就像跳舞一样。这里也是用了“如”字,来表示比喻。
“如”字句还可以表达情感状态。如《王风·黍离》,形容心中的忧伤,就说“中心如醉”,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形容心中发堵,非常难受,就说“中心如噎”,就像吃饭噎住了一样。这都是非常贴切的比喻。
上面的例子都是用的明喻。还有一些地方,用的是暗喻。如《豳风·东山》里面写远征的战士在野外露宿的艰苦生活:
蜎(yuān)蜎者蠋(zhú),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蜎蜎,就是虫子蠕动的样子。蠋,就是野蚕。诗人并没有说战士们像野蚕一样,而是直接描写野蚕在野外桑树上蠕动。接下来两句写,那些孤独的人,也有睡在车下面的。把这四句连在一起看,我们就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前两句写野蚕在桑树上蠕动,其实就是暗喻战士们在旷野中露宿,像野蚕一样蠕动。他们寒冷而又饥饿,受尽了苦楚。
这个比喻真是非常形象,让我们眼前一下子就出现了那样一个场景,似乎自己也置身于这样一个简陋的宿营地中。古代战争的条件比影视剧中所表现的要艰苦得多,没有那么多的帐篷,许多士兵就那样露宿在旷野中,就那样蠕动着。
还有一种巧妙的暗喻,是用否定句的形式来写的。比如《邶风·柏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我的心不是石头,不可以随意转动。我的心不是席子,不可以随便卷起来。用这样的比喻,来表明自己不会随便改变节操。
还有一些篇章,全篇都是比喻。比如《魏风·硕鼠》,把不劳而获的统治者比喻为贪得无厌的大老鼠。作者以对大老鼠说话的语气来写诗,实际上是在讽刺和咒骂周朝统治者。老鼠和坏的统治者,这两者之间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们再来介绍一首堪称奇作的诗,《豳风·鸱鸮(chīxiāo)》。鸱鸮就是猫头鹰,一种猛禽,昼伏夜出,以捕食兔子、老鼠和小鸟为生。这首诗以一只可怜的雌鸟的口吻,诉说她被猫头鹰抓走了小鸟的痛苦,又陈述她在极其艰难的困境中修理鸟巢,抵抗风雨。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yù)子之闵斯。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tú),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qiáo),予尾翛翛(xiāo),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xiāo)!
猫头鹰啊猫头鹰,你已经抓走了我的孩子,就别再摧毁我的窝。我辛辛苦苦地养育孩子,已经是又累又困苦!
趁着天还没有下雨,我赶紧剥点桑树皮,修补窗子和门户。现在你们这些下面的人,谁敢来欺侮我?
我的手爪已经累得发麻僵硬,我捋取茅草来垫窝。我集聚又集聚,累得嘴巴都受了伤。但我的窝还没有修理好。
我的羽毛已经很稀少,我的尾巴像干草,我的窝儿又险又高,在风雨中飘摇,我只能吓得尖叫。
全诗都以雌鸟的语气诉说她的不幸和劳苦,她无力保护自己辛辛苦苦养育的孩子,眼睁睁看着它们被凶残的猫头鹰抓走吃掉,连窝巢也被破坏了。为了趁刮风下雨之前能够修补好窝巢,她竭尽全力、不辞辛劳地去工作。虽然她表现出了顽强不屈、与命运抗争的精神,但是力量终究太弱小,最终只能在风雨中惊恐地尖叫而已。
这首诗用通篇比喻和拟人的方法来写,具备了寓言的特点,用一只小鸟的故事,来隐喻当时的情况。古代许多学者认为,这首诗是周公写来告诫周成王的,诗中把自己比作这只忧心恐惧的雌鸟,面对周朝刚刚建立,天下不稳,风雨飘摇的危险局面,他忧心忡忡,不顾辛劳奋力补救。
但是后来的学者越来越不信这种说法,现在许多学者都认为,这首诗表现了一个身处险境的人诉说自己的痛苦、忧伤和恐惧。也有许多学者认为这首诗表现了下层老百姓孤苦无依,被凶恶的周朝贵族统治者残害、剥削,又无力反抗,而发出的悲鸣。
无论这首诗的作者是谁,他的本意是什么,《鸱鸮》都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一首寓言诗,对后世同类作品起了开创的作用,意义是非常深远的。
现在来讲第三种表现手法,兴。
兴就是起兴,在诗歌的每一章的开头,说正事之前,先写一个别的意象,来引发后面的内容。具体来说,兴又可以分为两大类。
第一类,起兴的内容与后面诗歌阐述的内容没有意义上的联系,只是起到开启吟咏、调节韵律的作用。比如《秦风·车邻》:
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山坡上有漆树,低洼地里有栗树。已经见到了君子,一起坐下弹琴鼓瑟。现在不及时行乐,以后很快就变老了。
山坡上有桑树,低洼地里有杨树。已经见到了君子,一起坐下吹笙鼓簧。现在不及时行乐,以后很快会要死了。
诗歌的主题是人生短暂,应该及时行乐。这两章开头的部分,一共提到了四种树,但是它们和后面的主题部分没有什么关系。它们起到的作用,一个是发端,泛泛地调动一下情绪;第二个就是给诗章定下韵脚。“漆”“栗”都是入声字,与这一章后面的“瑟”“耋”同属于古韵的质部。“桑”“杨”属于古韵的阳部,这一章后面的“簧”“亡”也是如此。
《魏风·园有桃》《小雅·鸳鸯》《小雅·白华》等诗,也都属于这一类。
第二类,也是大部分的情况,起兴的内容与后面诗歌阐述的内容有或明显,或幽微的联系。客观事物给诗人以触动、感发,让他的思维、情感活跃起来,引起了他的吟咏歌唱。
有很多诗篇,是借眼前看到的景物起兴。比如《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人看见雎鸠鸟在河中的小洲上关关地鸣叫求偶,受到了触动,想起了自己爱慕的淑女,觉得她是自己最想一起度过一生的人。
著名的《周南·桃夭》,也是起兴的好例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zhēn)。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这首诗的起兴,暗含了比喻。第一章用桃花的明艳,比喻新娘的美丽。第二章用桃子果实硕大,比喻新娘以后会生出健康的孩子,多子多孙。第三章用桃叶的繁茂,来比喻家族的昌盛。像这种情况,叫作“兴中有比”,在《诗经》中是非常常见的。正因为兴和比常常融为一体,很难完全区分开,所以后世经常把“比兴”连在一起来说,将其当作中国诗歌最重要的艺术表现形式。
把比兴用到极为高妙境界的作品,当属《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前面两句,把秋天水边的景色用短短八个字就写得极其优美。那苍苍的芦苇随风飘荡,那晶莹的白露在秋天的寒气中凝结成了霜。芦苇有飘逸之姿,白露有高洁之美,寒霜有清冷之致。这就形成了一种苍茫高远的意境。
这种起兴之后,跟着写出那位在水一方的伊人,就自然带有可望而不可即的缥缈感了。情与景,虚与实,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如此自然天成,不着痕迹;又是如此物我相谐,意在言外,无怪乎成为千古绝唱。
赋、比、兴,是中国古代诗歌创作的基本手法,它们往往交相使用,共同创造了诗歌的艺术形象,抒发了诗人的情感。这个传统是从《诗经》开始的,并在后世一代又一代的诗人手中不断发扬光大。
刚才我们从赋、比、兴的角度,了解了《诗经》充满想象力的现实主义写作风格。接下来,我们将镜头继续推进,谈谈《诗经》的句式和用字。
《诗经》的时代,是四言诗的黄金时代。《诗经》的句子基本上是四个字的,也有一些句子的字数较为参差,或较多,或较少,从一个字到七八个字不等。这样既比较规整,又有一定变化。汉语诗歌,两个字为一个节拍,这是最常见的。而一个四字句,就是两个二字节拍,节奏非常鲜明,整体读来的感觉,是比较舒缓、从容的。
我还是以《周南·关雎》为例,来读一下,你仔细感受一下四言诗的节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诗经》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语言习惯。在《诗经》中,出现了大量非常经典的四言语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逃(桃)之夭夭”“忧心忡忡”“风雨如晦”“战战兢兢”“天作之合”等等。
这对中国四字成语的形成,有着非常关键的影响,以至于四个字的格式最终成为成语的正体。有些最初字数更多的句子,要成为成语,就要加以精简,最终以四个字的形式出现。
我们可以举几个例子。就《诗经》自己而言,就有不少。《召南·鹊巢》里有两句:“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后来被精简为成语“鸠占鹊巢”。《郑风·将仲子》中有两句:“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后来被精简为四字成语“人言可畏”。
再举两个《诗经》以外的例子。《老子》里有一句话:“和其光,同其尘。”指与世俗混同在一起,不露锋芒,也比喻随波逐流。后来变成成语,就压缩成了四个字:和光同尘。又比如杜甫写过一首诗,《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说自己在渭水以北的长安,思念在江东的李白,表达了对李白的深情厚谊。后人就从这两句诗中择出了四个字,成为一个成语,就是“春树暮云”,用来表达友谊。
《诗经》的押韵习惯,也为后代诗歌所继承。其主流模式是偶数句押韵,其中有的诗篇首句也押韵。比如《周南·桃夭》,我们来读一下。请注意,每一章的偶数句,第2句和第4句,是押韵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zhēn)。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还有另一种常见的情况,每一句都押韵,比如《豳风·鸱鸮》:
予羽谯谯(qiáo),予尾翛翛(xiāo),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xiāo)!
这种写法,在后来也有继承者,比如“柏梁体”。像我们熟悉的曹丕的《燕歌行》,就是代表: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当然,也有少量的作品,完全不押韵。这种做法没有成为后世的主流,我们就不介绍了。
《诗经》还有一个常用的写法,就是所谓“重章叠句”,或者叫“重章叠唱”。就是把一些句子重复往返地吟唱,有时完全相同,有时就改动一两个字,形成一种复沓,增强诗歌的节奏感。比如《桃夭》《蒹葭》,都是三章,每一章中,半数以上词句都是一样的,改动的地方不多。在这方面,《蒹葭》尤其典型。我再把它读一遍,请你慢慢体会: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就这样,在不断回环往复的吟咏之中,形成了一种一唱三叹,余音袅袅的效果,加强了感情的抒发,也加强了读者的印象。其实这种写法,一直影响到今天。我们今天听的许多流行歌曲,分为几段,也常常会有一些句子这样重复。有时是完全重复,有时是改一两个词。
《诗经》中还喜欢用叠字,又叫“重言”,就是把两个相同的字叠在一起使用,如上面刚刚读过的《蒹葭》,就有“苍苍”“萋萋”“采采”;《关雎》,就有“关关”;《桃夭》,就有“夭夭”“灼灼”“蓁蓁”;《采薇》,就有“依依”“霏霏”。
除了这些叠字,还有许多联绵词。双声联绵词,就是声母是一样的联绵词,有“参差”“踊跃”“黾勉”“栗烈”等等。叠韵联绵词,就是韵母是一样的联绵词,有“窈窕”“崔嵬”“沃若”“委蛇”“差池”“绸缪”“栖迟”等等。
注意,这些词用今天的普通话来读,未必是叠韵的,但是用古音来读,是叠韵的。还有一些词,是既双声,又叠韵,如“辗转”。还有既不双声,又不叠韵的,如“颠沛”“滂沱”等等。
这些叠字、联绵词也是汉语词汇的特色所在,音节响亮而有节奏,极富音乐感和表现力,它们在《诗经》中的大量使用,也起到了非常鲜明的艺术效果。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总结道:
“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连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
我们可以注意到,这些叠字、联绵词,也都是两个字,双音节的。它们很容易被纳入四言格式之中。它们与四言体格式互相成就,相得益彰。但是四言诗也还是有缺点的。一是字数太少,表现力有点不足;二就是显得不够灵活,一直是“二二”节奏,有点呆板,缺乏变化。
《诗经》中也作出了多种尝试,各种长短句子都试过。战国时候的楚辞则基于南方楚国的方言,搞出了一套完全不同的句式出来。到了汉代的时候,经过对先秦诗歌的吸收和改造,诗人们最终创造出了五言诗的形式,在此后数百年间成为主流。五言诗比四言诗多一个字,句式有了更多变化,也可以承载更丰富的内容了。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来做一个总结了。
《诗经》是我国诗歌的第一个重镇,也是我国文学的光辉起点。它开创了我国诗歌以抒情为主的传统,以及以表现现实生活为核心的创作方法。在文学手法上,它又开创了赋、比、兴的传统,奠定了我国诗歌艺术的基本特色。《诗经》的语言,含蓄、准确、简练、优美;诗歌风格自然清新,就像天籁一般。许多感情真挚、意境优美的诗篇,至今还为人们所传诵;许多精辟的警句,也早已成为我们汉语中使用频率极高的成语和俗语。
《诗经》对后代诗歌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这不仅仅表现在艺术手法上,更表现在其内在精神上。它的关注现实、关心政治的态度,以及强烈的责任心、道德感,还有其中表现出来的勤劳、朴实、真诚、进取的人生态度,都为后人满怀敬意地仰望和继承,称之为“风雅”传统。
战国时的屈原,虽然在创作楚辞时,风格是浪漫主义的,却继承了《诗经》发愤抒情的传统和比兴寄托的艺术手法。《离骚》《九章》等政治抒情诗,很有《诗经》中类似作品的风范。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就是说,《离骚》继承了国风、小雅中优秀的部分,将其兼而有之,并加以继续发展。
在此之后,国风、《离骚》并称,叫作“风骚”,扩而大之,又可以指优秀的诗歌和了不起的文学才能。毛泽东在他的《沁园春·雪》中写道:“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说的就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的重要帝王,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虽然都立下了惊天动地的功业,但是在文学才能上却都还差了那么一点点。风雅、风骚,在汉代以后就成了诗歌、文学的标杆,是后世文人膜拜、模仿、追寻、学习的榜样。
每当文学陷入萎靡不振的低潮,有抱负的文学家总是以“风雅”精神相号召,希望恢复那种深刻崇高的思想境界,以及质朴刚健、清新自然的表现风格。比如唐朝初年,文坛上仍然流行着南朝齐梁以来绮艳空虚的形式主义风气,引起了许多有志之士的不满。陈子昂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感叹道:“文章道弊五百年矣。”为文之道,败坏已经五百年了。为什么呢?他给出的理由就是“风雅不作”,风雅的传统很久不时兴了。所以陈子昂大声疾呼,要恢复风雅传统、汉魏风骨。
到了盛唐,这类呐喊仍然不绝。李白《古风》写道:“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像“大雅”那样的诗歌正声久已不兴起了,孔子已经衰老,还有谁能够搜集这类诗歌向天子陈述呢?最后又写道:“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直接表示自己要继承孔子的事业,发扬《诗经》的风雅传统。
杜甫《戏为六绝句》也说:“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强调要区别、裁汰掉那些失去诗歌真意的“伪体”,要亲近《诗经》,继承其风雅精神,并从多方学习、取益,才能把诗写好。杜甫自己就很好地践行了这一点。他的诗歌就是《诗经》现实主义传统的最好继承者,被称为“诗史”,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座丰碑。
像李白、杜甫这样最伟大的诗人都强调要延续风雅传统,别的诗人就更不必说了。时到今日,《诗经》对中国人心灵的浸润,已经深入骨髓。不管你有没有意识到,今天我们每个人的文学观、审美观,其实都打上了《诗经》深深的烙印。我们读《诗经》,不仅仅是再一次聆听从上古传来的祖先们悠远的歌声,更是对自己内心深处中国式诗情的一次唤醒。感谢《诗经》,感谢传承风雅精神的历代诗人,使我们成了这样爱诗的一个民族,使我们成了这样风雅的中国人。
时间过得很快,共读《诗经》到这里也将结束了。由于篇幅有限,对于《诗经》的文化宝藏,我们只能管中窥豹,希望能借此机会为你打开一扇亲近传统文化、阅读经典文本的大门。
我是赵长征,很开心和你度过了一段愉快的、充满了探索乐趣的文化寻根之旅。再见!
划重点
1.《诗经》是我国诗歌的第一个重镇,也是我国文学的光辉起点。它开创了我国诗歌以抒情为主的传统,以及以表现现实生活为核心的创作方法。在文学手法上,它又开创了赋、比、兴的传统,奠定了我国诗歌艺术的基本特色。
2.《诗经》对后代诗歌影响极其深远,不仅仅表现在艺术手法上,更表现在其内在精神上:关注现实、关心政治的态度,以及强烈的责任心、道德感,还有其中表现出来的勤劳、朴实、真诚、进取的人生态度,都为后人满怀敬意地仰望和继承,称之为“风雅”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