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讲稿》(上) 魏忠贤的垂死挣扎
07 《明史讲稿》(上)|魏忠贤的垂死挣扎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我是馒头大师。
从这一讲开始,我将开始为大家讲一本关于明朝的书,书名叫《明史讲稿》。
一听这个书名,大家可能会想到《明史讲义》,那是孟森先生的大作,也是读明史不可或缺的重要著作之一。不过我这次讲的这本书叫《明史讲稿》,在导论里我介绍过,这是我大学时的历史老师,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樊树志老师的著作。
《明史讲稿》是樊老师几十年讲授明史的讲义汇编而成,它不是明朝的通史,而是有选择地针对明朝的16个重要话题展开,比如靖难、海禁、倭寇、党禁等等。相对《明史讲义》,这本《明史讲稿》更轻松活泼一些,更适合入门,不过樊老师在这本书里严谨的治学态度还是不变的,并且旁征博引,同样引用了大量的史料,并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还是非常值得一读的。
不过,由于这本书本身就是选择性地挑着讲的,这对我来说又造成了一定的困难。比如刘勃老师的《失败者的春秋》,我就可以顺着时间的脉络,从头到尾把那本书的精华给捋一遍,但像《明史讲稿》这种书,本身已经是挑精华讲了,我用两讲的时间再把精华捋一遍,其实意义不大,更有点像走马观花了。
所以我还是决定采取之前的办法,围绕一个点,用书里的几个故事讲透这个点,然后希望能让你对这本书有一个初步的印象,进而能够有兴趣地去完整阅读这本书。
那么这两讲,我只想和你讲这本书里提到的一个人。
这个人是皇帝,他的名字叫朱由检——没错,熟悉明史的人都知道,他就是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祯帝。
崇祯皇帝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就一个字:霉。不是他最后吊死的那座煤山的煤,是倒霉的霉。
你说他也不可谓不勤奋,不可谓不努力,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结果呢?小龙女在绝情谷底十六年等来了杨过,他在紫禁城里十六年等来了李自成。
但长大后读了更多的史料才知道,评价历史人物,尤其是像评价崇祯这样的历史人物,还真的不能一字以蔽之。
所以我会花两讲的时间,来讲关于崇祯的两个故事。这两个故事都在书里出现,不过都只是一个章节里的一个小标题,但我觉得还是挺值得拿出来展开一下,单独来讲的。
第一个故事,讲的是崇祯和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也是鼎鼎大名,他就是著名的九千岁,魏忠贤。
关于魏忠贤从发迹到权势熏天,我相信熟悉明史的人都应该很清楚了,但出于讲述故事的需要,我觉得还是有必要简单地先捋一下。
魏忠贤出生于河北,原名李进忠,一般认为他出生于1568年。关于他的家庭出身,有两种说法,一种说他出生于一个农户家庭,另一种说他出生于一个艺人家庭——他的父母都是杂耍艺人,而他是他母亲和一个姓魏的情人生的私生子。
哪种说法比较可信呢?我比较同意樊树志老师在书里的判断:根据史料记载,魏忠贤长得仪表堂堂,聪明伶俐,唱歌奏乐,下棋踢球,样样精通,这样的一个人,不太可能生在乡下农家,倒很有可能混迹于街头。又有记载说他是“市井无赖”,这种称呼更是只可能产生在商业社会,而不可能产生于乡村田间。
魏忠贤年轻时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曾娶过妻子,生过女儿,但很快就把家败光了。然后他在22岁左右时,做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自说自话就把自己给阉了,想进宫做太监。请注意,当时他已经22岁了,又曾结过婚有过孩子,这是不符合官方招收太监的选拔条件的,所以只能自己动手,先阉后奏,碰碰运气——这种行为其实还违反了《大明律》。
但从这件事能看出两点:
第一, 魏忠贤这个人确实敢孤注一掷,往好了说是执行力强,往坏了说其实就是赌性大,不顾后果——当然,也可能说明他当时确实走投无路了。
第二,说明魏忠贤这个人运气是真的好。
魏忠贤这一生碰到过几个贵人。
第一个贵人,就是最初在机缘巧合下碰到他,并把他带回宫里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总督孙暹。如果不是孙暹,魏忠贤这种自说自话阉割的人是没有机会进到宫里的。
第二个贵人叫魏朝,他是当时司礼监太监王安的人,而王安是当时太子朱常洛和他的儿子朱由校的近侍太监。魏忠贤和魏朝结了拜,正是通过魏朝的推荐,魏忠贤才有机会接触到后来从太子变成皇帝的天才木匠、明熹宗朱由校。
说到这里插一句,可能有人会有些奇怪:凭什么魏忠贤这样的人能在短时间里平步青云?我个人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一个原因:我们虽然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朝堂之上,尤其是紫禁城里套路很深,但像魏忠贤这种从小在商业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也是有一套自己的处世方法论的。尤其是在深宫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像魏忠贤这种20岁出头,已经有丰富社会阅历的人进了宫,在某些为人处世方面很可能还会形成“降维打击”,再加上不止一处史料说魏忠贤年轻时仪表堂堂,颜值加上所谓的“情商”,魏忠贤成功的机会其实远远大于那些从小就进了宫的小太监。
好,我们说回来。说到魏忠贤因为魏朝接近了朱由校,然后顺着巴结朱由校这条线,魏忠贤又遇到了他的第三个贵人客氏。客氏是朱由校的奶妈,原本是魏忠贤第二个贵人魏朝的“对食”,但她后来明显被更有实力也更有风度的魏忠贤迷倒,抛弃了魏朝,选择了与魏忠贤“对食”。
这里再简单解释下“对食”。在宫里,对食不是“面对面吃饭”,而是“搭伙吃饭”的意思。在紫禁城里,宫女和宫女,或者太监和宫女搭伙,都可以称为“对食”。尤其是太监和宫女,他们一旦成为“对食”关系,其实并不简单地是搭伙吃饭,而是形成了一种类似夫妻一样的契约。
当然,客氏和魏忠贤结为“对食”,也都是相互利用。客氏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打算:她作为皇帝的奶妈,按规矩,皇帝长大后她就会被遣送出宫。要想留在宫里,就要找靠山,她眼光还是不错的——一眼看中了当时颜值颇高、八面玲珑却又心狠手辣的魏忠贤,认为此人以后必成大器。
为什么要说魏忠贤心狠手辣呢?因为曾经帮助和提拔过他的魏朝以及那个司礼监太监王安,后来都被魏忠贤想方设法给弄死了——因为这两个人后来成了魏忠贤“进步”道路上的绊脚石。
在搞掉了自己的两个恩人之后,由于皇帝朱由校的无条件信任和自己的“对食”伴侣客氏在背后撬边,魏忠贤一路高升,最终升任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总督。
这时候,魏忠贤已经不需要抱任何人大腿了,因为他自己就已经是最粗的大腿了。
而围绕魏忠贤这条大腿,慢慢滋生出无数妖形怪状的腿毛,散发出无比恶臭的气味,最终形成了一个庞大的黑恶势力集团,也就是所谓的“阉党”集团。关于魏忠贤和他的党羽如何胡作非为,如何和东林党争斗并迫害忠良,如何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各种史料和影视剧里有太多的展现,这里就不展开了。
只要简单说两点就足以证明一切:
第一,在魏忠贤权力鼎盛的时候,全国各地遍布他的生祠,歌颂他所谓的恩德和功绩。
第二, 魏忠贤的称号从最初的“千岁”,慢慢演变成了“九千岁”,最后变成了“九千九百岁”。
第三,当时魏忠贤权势大到什么地步?大到真的有不少人是相信,他是准备并且有能力谋朝篡位了。
但是,他所有的风光,到了1627年这一年,来到了一个拐点。
这一年,无比宠信他的明熹宗朱由校驾崩,年仅23岁。他的弟弟,16岁的朱由检即位,也就是崇祯帝。
这时候,59岁的魏忠贤和16岁的朱由检,都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面前。
对于魏忠贤而言,他面临的抉择是:
新上来的这个皇帝对自己态度究竟如何?是会顺着自己,还是和自己对着干?如果和自己对着干,那么自己是想方设法把他制服,还是急流勇退,主动选择安全降落?
而对于朱由检而言,他面临的抉择是:
这个我哥哥宠幸的大太监对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会不会上来就先对我下狠手,再扶植个傀儡皇帝?我应该怎么应付他?
有人可能会问,一个是真命天子,一个只是个太监,至于如此吗?其实你翻翻前朝的案例,太监或外戚弄死没有能力的小皇帝,并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困难,而魏忠贤当时的势力确实非常大,朝野上下都是他的心腹和党羽。
朱由检当然知道魏忠贤是个什么货色,他也绝不肯当个傀儡皇帝,但他更知道,如果上来就硬来,先被搞掉的大概率是自己。所以朱由检一开始连太监送上来的东西都不肯吃,是吃自己带着的干粮进宫的——他怕魏忠贤一上手就派人把自己毒死。
我们都知道,一场博弈能够产生,有一个关键条件:就是绝对不是一边倒的局面,而是双方都觉得是有机会的,这样博弈才会产生。
于是,一场大戏,就这样拉开帷幕了。
就在朱由检登基的第八天,魏忠贤率先出招了。
魏忠贤这招叫“以退为进”:他向皇帝提出,自己要辞去东厂总督这个职务。
显然,魏忠贤是想以此来试探一下皇帝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如果说立刻准辞,那基本上皇帝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自己也可以有下一步的算计。
朱由检的回复让魏忠贤稍微宽了下心,皇帝说,这个职位很重要,你又没犯什么错,不能辞。
两天之后,心情不错的魏忠贤又走了第二步棋:让他的“对食”伴侣客氏,也就是前朝皇帝的那个奶妈,请求从宫中迁回自己的私宅。
这一次,朱由检的回复出乎魏忠贤的意料:立刻同意。
要知道,客氏一方面受前朝皇帝宠爱,一方面又有魏忠贤做靠山,之前在宫中可是享尽了荣华富贵:皇后有金印,她也有金印;皇后有寝宫,她也有寝宫;服侍她的宦官和宫女多达数百人,在宫外还有一所豪华大私宅,出行用八抬大轿,前呼后拥,所经之处要净水泼街,行人要回避肃静,从内到外,必须称呼她为:“老祖太太千岁”。
所以你可想而知,这个客氏怎么可能舍得告老出宫呢?
所以她原本和魏忠贤一商量,觉得皇帝肯定也会拒绝她的出宫要求的,没想到皇帝是一口答应,这下水泼出去了,也收不回来了。
出宫那天一早,客氏像模像样地把前朝皇帝朱由校幼年时的胎发以及历年来剪下的头发、指甲这些东西用一把火烧了——这些东西原本是证明她和先帝关系有多铁的证据,但现在的皇帝不认了,这些东西和垃圾也没什么区别。烧完之后,客氏就哭哭啼啼地出宫回自己私宅去了。
有人听到这里可能会说:嗐!这不也是挺好的吗?至少能活着离开了——但真是这样吗?我们把这个奶妈放到一边,接着说魏忠贤和朱由检的博弈。
和魏忠贤辞任东厂总督不同,客氏这个奶妈其实按规定早就该离开了,现在先帝驾崩了,她作为先帝的奶妈再延迟退休也没有理由了,而皇帝批准是名正言顺。但这对魏忠贤来说并不是一个让人心安的信号:
皇帝明明是知道客氏和自己的关系的,居然没有丝毫挽留,这背后到底是什么用意?
于是魏忠贤又走了第三步:让他的亲信,在他关照下破格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王体乾提出辞职。
这一步也有深意:我魏忠贤地位高,提辞职你皇帝不同意,但客氏提出宫你立刻就同意了,那么你这个尺寸到底卡在哪里呢?
王体乾的辞职,就是测试朱由检尺寸的“测试器”。
结果朱由检的回复来了:不同意辞职。
这个回复意见给本来已经有些紧张的魏忠贤又吃了一颗定心丸。想到朱由检登基后其实对自己还是不错的,还经常向他请教一些前朝的事情,所以到这一阶段,魏忠贤得出的结论是:
这个新皇帝应该是不太喜欢自己的,但也不会和自己对着干,只要自己别去惹他,作为前朝元老,他光荣退休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
但是魏忠贤作为一个权力场的老江湖,应该不会不知道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哦,当然,魏忠贤不识字,可能还真未必知道这句话。
虽然魏忠贤和崇祯皇帝之间的互相试探是默默进行的,但旁边围观的人都不是傻子,大家已经嗅出一点儿味道了。
第一个跳出来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杨所修。
杨所修上了一份奏疏,弹劾四个人,这四个人分别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以及延绥巡抚朱童蒙。
这四个人可都不是简单人物,都是大家公认的魏忠贤“阉党”中的核心人物,尤其是兵部尚书崔呈秀,堪称是魏忠贤的死党。
要知道,自从阉党在两年前用极其残忍的手段迫害死弹劾他们的大臣杨涟之后,朝堂之上,已经没有人敢再弹劾魏忠贤和他的党羽了,现在居然又冒出了一个。
但这件事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杨所修其实自己也是被归为魏忠贤的“阉党”一派的,只是他在阉党里不过是一个边缘化的角色。
那杨所修干嘛要站出来弹劾阉党?这就是让人看不太懂的地方,甚至让魏忠贤和皇帝两个阵营的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从魏忠贤的角度来看,他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杨所修是皇帝那边的人,是朱由检用来当枪使的;
而从朱由检的角度来看,杨所修很有可能是魏忠贤派出来的,目的和之前一样,还是试探自己的态度。
这件事让人下不了结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杨所修弹劾这四个官员的理由,是这四个人父母过世的时候,都没有守“丁忧”,而是被先帝“夺情”了。
关于“丁忧”和“夺情”,这里也就不展开了,简单说就是在古代,父母过世,你无论当到什么级别的官,都要立刻辞官回去守孝两到三年,这就是“丁忧”,而如果皇帝觉得你回去守孝太耽误业务了,就会强制命令你回来上班,这就是“夺情”——其实就是“强制离职”和“强制复职”。
杨所修弹劾这四个人,从“夺情”的角度切入,不可谓不巧妙:这件事儿吧,可小可大。往小了说,那是皇帝的旨意,怪不到人家,但往大了说,你这就是不孝,大逆不道。前朝一代名臣张居正,就因为“夺情”这事儿,闹出过天大的动静,这里也不展开了。
在这件事上,樊树志老师在书里认为杨所修是受魏忠贤指使,帮助崔呈秀几个人先“金蝉脱壳”,我个人倒是持另外一种观点:我觉得杨所修还真的没有受任何一方主使,就是主观地投石问路,就是一种投机行为:
我觉得皇帝好像要对魏忠贤动手了,但吃不准,那我先来试探下。用“夺情”这个理由,也没有把那四个人置于死地,日后能赚到皇帝的人情就是赚到,赚不到,也能在魏忠贤那里解释,属下是在帮您投石问路,不至于是死路一条。
结果朱由检的反应也有点让人意外:当庭斥责了杨所修,说他是“率意轻诋”,意思是瞎讲有什么讲头,你这是随意批评!
但杨所修这么一弹劾,崔呈秀他们毕竟心里也是慌的,立刻就交上了辞职报告,但朱由检居然还不准,反而好言安抚了他们一番。
而杨所修演上这么一出,魏忠贤更有点稀里糊涂了,但戏既然已经开唱了,他总是要继续唱下去的——他让人上了一份奏折,请求皇帝下令,停止各地为他造生祠的活动。
对于这个请求,朱由检又反弹回来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答复意见:已经造好的就算了,在建的就建完吧,还没开始建的,就停止吧——这就是“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
这个答复,还是没能让魏忠贤搞明白新皇帝的意图,思来想去,他只能上大招了:
让御史杨维垣上奏,正式弹劾兵部尚书崔呈秀。
这个杨维垣和前面的杨所修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阉党核心人物,所以他出面弹劾崔呈秀,所有人都理解了魏忠贤的真实目的:丢卒保车。
什么意思呢?就好比玩“狼人杀”,有个两狼人眼看就要被村民认出来,被投票表决处死了,那么其中一个狼人索性也就不包庇保护自己的同伴了,反而参与到检举揭发同伴的行列,目的只有一个:证明我是好人,希望村民们相信自己不是狼人。
所以杨维垣弹劾崔呈秀,是真的下了狠手的,说了他很多缺点,那可不是仅仅“夺情”那种可上可下的问题了,而是集结了朝野上下对阉党多年来的不满和痛恨,全都推到了崔呈秀一个人的身上。顺带,杨维垣还表扬了魏忠贤,说老魏一直任劳任怨,只是用人失当,没有认识到崔呈秀的真实面目而已。
结果这轮弹劾又被朱由检驳回了,依旧说杨维垣是毫无根据地喷人,但皇帝也没有惩罚杨维垣。
这无疑给了杨维垣胆量和信心,当然,也说明魏忠贤真的是准备牺牲崔呈秀了——杨维垣五天之后再次上书弹劾崔呈秀,而且弹劾内容主要是划分出魏忠贤和崔呈秀的界限,说两个人其实根本就是两路人。
这一次,朱由检的回应又出乎大家意料:他立刻免去了崔呈秀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两项重要职务。
要知道,明朝的兵部尚书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长兼总参谋长兼总后勤部长,是地地道道手握兵权的实权派。朱由检这么做,等于是顺势卸掉了魏忠贤的一只右手。
从魏忠贤的角度来说,他虽然是求锤得锤,但还是抱有他自己的目的——献祭一个自己的重要党羽,换取皇帝的放心和宽容。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当时魏忠贤可以做的选择其实几乎没有了,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期望皇帝可能还会手下留情。
但魏忠贤和杨过还是不一样的,杨过断了右手,还是有机会练成玄铁剑法和黯然销魂掌,依旧没有人敢欺负他;
但魏忠贤断右手的重点不在于他断手这件事本身,而是皇帝居然真的允许他断右手——这也就意味着向文武百官释放出了一个重要信号:
这一次,皇帝可能要来真的了。
官场如战场,当信号弹明确升起的时候,战斗队形是要立刻铺开,轻重武器要一起开火的。
工部主事陆澄源先打响了第一枪,他直捣黄龙,不弹劾阉党,矛头直指“党魁”魏忠贤。他揭发了三点,中心思想就是:魏忠贤权势滔天,结党营私,亲信遍布朝廷各部门,到处都有他的干儿子,且居功自傲,连先帝都不放在眼里,还到处修生祠,把自己抬到了周公、孔子一样的地位而毫不知耻。
朱由检对这份弹劾不动声色,反而倒还责怪了陆澄源“言之不当”——请注意,是“言之不当”,并不是其他什么理由。
于是,两天之后,兵部主事钱元悫也站了出来,接过了陆澄源的接力棒,从崔呈秀切入,说崔呈秀之所以贪赃枉法,肆无忌惮,正是因为背后有魏忠贤撑腰。钱元悫把魏忠贤比作赵高、王莽和董卓,一点都不留情面。不仅如此,这个钱元悫还隐晦地批评了皇帝朱由检到这个地步了还不作为,恐怕是顾及先帝的面子。
朱由检既没骂钱元悫,也没惩办魏忠贤,保持中立,继续等待事态的发展。
三天后,刑部员外侍郎史恭盛又开了第三炮,继续弹劾魏忠贤。
三大炮开下来,魏忠贤是真的有点慌了,他跑到朱由检面前哭了一场,也想近距离观察一下皇帝到底是什么态度——但皇帝还是没表态。
这时候,其实形势已经很明朗了,大臣们分明已经看见,这个16岁的皇帝朱由检已经举着火把,站在了一尊大炮前,而那尊大炮炮口对准的正是魏忠贤。
那皇帝现在缺什么?再傻的人现在也都明白了:皇帝缺炮弹啊!
于是,大家纷纷开始埋头写弹劾,抓紧准备检举魏忠贤的材料。但在所有人中,国子监生钱嘉征提供了一颗最有价值也是爆炸力最强的炮弹。
钱嘉征上书,揭发魏忠贤十大罪状:
把皇帝当傀儡、蔑视皇后、操纵兵权、无视明朝皇帝列祖列宗、克扣分封在各地的藩王的俸禄、不尊重古代圣贤、胡乱赏赐官爵、占据边将功劳为己有、剥削民众、开后门通路子。
道理其实大家都懂,但这个钱嘉征写得特别有激情,有文采,比如他写的是“罄南山之竹,不足书其奸状,决东海之波,难洗其罪恶!(当然,这句话其实改写自李密当时讨伐隋炀帝杨广时的话)”,相当于把大家的情绪和节奏都带起来了,又说“圣主当阳,有敢言之士,万死何辞焉!”你看,关键时刻也没有忘记夸皇上。
这个钱嘉征只是海盐县的一个小贡生,都敢这样写,应该还是打动了朱由检的。所以朱由检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已经卸掉了魏忠贤的兵权,又框住了他的重要党羽,那么该摊牌了。
于是,朱由检就召见了魏忠贤,他摊牌的方法也比较别致——他让太监给魏忠贤一字一句朗读了钱嘉征的奏疏。
汗流浃背的魏忠贤此时再笨也应该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翻盘希望了。
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失魂落魄地回家后,垂头丧气地再次交上一份辞职报告。
这一次,皇帝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
回复魏忠贤的圣旨里没有安慰和挽留,甚至连废话也没有,就一句:
“许太监魏忠贤引疾辞职。”
就在魏忠贤辞职报告获批的四天之后,又一道圣旨下来了:勒令魏忠贤去凤阳看管皇陵。
与这份圣旨一起下达的,还有一系列的指示:
遭到魏忠贤迫害的人士一律平反昭雪,该褒奖的立刻褒奖,该抚恤的立刻抚恤,该起用的立刻起用;所有的魏忠贤的生祠立刻拆毁,折价变卖,充当边防军饷;明确公布魏忠贤一系列罪状,但念及先帝还未下葬,免除他的死刑,安置凤阳。
没多久,就到了魏忠贤要启程前往凤阳守陵的日子。
这个时候,如果运气特别好的话,魏忠贤可能还有最后一线生机,至少还能多活些时日。
但是,面临最后一次人生的十字路口选择,魏忠贤还是赌错了方向。
按史料记载,魏忠贤离开京城的那天,还是非常风光的。
光他的行李,就足足装了四十个大箱子,然后有大批他雇佣的卫队,把自己簇拥在中央,前呼后拥,车队呼啸而去,行人都纷纷避让围观。
但这个举动彻底激怒了朱由检,他再度下旨:
逆恶魏忠贤,本当处死,以平息民愤,姑且从轻发配凤阳。岂料他不思悔改,竟敢以私家武装随从护送,势如叛乱,命令锦衣卫当即派官兵前去逮捕,所有随从人员一律拘押,不得纵容!
听到这里,有人可能会觉得,魏忠贤好歹也是油滑之人,在朝廷里混了那么多年,这点政治情商没有吗?低调点不行吗?走都走了,这么张扬不是作死吗?
但我个人觉得,魏忠贤应该没那么笨,可能这背后有个原因,那就是他最后也是没办法了,只能赌一把。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魏忠贤很清楚自己依靠的就是皇权,皇帝一旦不是他的靠山了,他的权威也就不复存在了。那么事已至此,他也知道自己那么多年来肯定结了很多冤家,一旦自己倒了霉,很容易被人就势踩踏。
那怎么办呢?那就只能通过风光甚至夸张的退休排场向大家证明:
皇帝和我只是缘分尽了,但他并没有打算真的要为难我。既然皇帝都不肯为难我,我看你们哪个敢来欺负我?
魏忠贤只能赌皇帝最终还是不敢或不忍杀自己,所以想用这种铤而走险的方式,努力保得自己残生的富贵和尊严。
但他毕竟是赌错了。
魏忠贤的车队在1627年的十一月初六抵达阜城县南关,在旅店里过夜。这时候他已经得到密报:皇帝派来抓捕他的官兵正在赶来的路上。
午夜时分,魏忠贤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悬梁自尽。
他上吊自杀的地方,离他的老家只有几十里地了。
魏忠贤一死,自然树倒猢狲散,而他之前关系密切的核心人物,显然也都不可能逃过惩罚。
那个之前被抛出去的“卒子”、兵部尚书崔呈秀,在老家已经得知皇帝要三法司对他进行会审,自知难逃一死,在家摆了一桌豪华的筵席,痛饮狂欢后上吊而死。
就在崔呈秀自杀后六天,那个先前出宫回到私宅的“老祖太太千岁”客氏,被皇帝派来的太监逮捕,随后被活活打死。她的儿子以及魏忠贤的侄子被一并处死,其余亲属充军边疆。
魏忠贤鼎盛时期的什么“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等党羽近200人,砍头的砍头,发配的发配,贬官的贬官。
喧嚣一时的阉党,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土崩瓦解。
在这场博弈之中,16岁的朱由检显示出了冷静和冷酷的一面。应该说,他诛杀魏忠贤的阉党集团,体现出了高超的政治手腕和处事能力,当时朝野上下对他的评价也是非常高的。
但是,熟悉晚明史的都知道,这位崇祯皇帝是一路高开低走的。他在一次十字路口面前做对了抉择,并不代表他在次次博弈中都能看清形势,选对路子。
关于他的另一个故事,我们下一讲来说。
下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