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的春秋》(下) 贵族的黄昏
02 《失败者的春秋》(下)|贵族的黄昏
你好,欢迎每天听本书,我是馒头大师。
上一讲我们说了《失败者的春秋》的序章“天子的困境”,第一部分“诸夏编”和第二部分“崩坏编”。我们说到东周时代,天子的实力急剧下降,各诸侯国礼崩乐坏、内乱不止,外部又有戎狄入侵,楚国不服,可谓是内外交困。在这样的背景下,原来作为复数的“诸夏”慢慢演变成团结一致的“华夏”,大家迫切需要出现一个霸主,登高一呼,团结内部,抵御外敌。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这本书第四部分“始霸编”的主要内容。
说到霸主,我们先要说一下这个“霸主”的“霸”字,那个时候的“霸”字和我们现在理解的“称王称霸”,甚至“土匪恶霸”的“霸”字还不太一样。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霸”这个字原本指一种月相,后来假借为“伯”字,指古代诸侯联盟的盟主。在春秋时期,“霸”这个字是有明显道德上的肯定的意味的,《左传》里说这个霸主,是要“勤而抚之,以役王命”,什么意思?就是要辛苦自己,安抚诸侯,带领大家按照天子的命令去服役。这背后包含三层意思:第一,这个霸主要有牺牲精神;第二,这个霸主要能为诸侯们解决困难;第三,这个霸主是天子意志的执行者。
所以你看,当时春秋诸侯们期待的“霸主”,绝非我们现在想象的一个称王称霸,欺凌和压制他们的人,而是一个能够带着他们一起干大事,并且尊重周天子的人,相当于班里的班长,你要在各个方面作出表率,但你是不可能取代班主任的。
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也推时势,我们熟悉的春秋时代的第一个公认霸主,齐桓公就这样登场了。
关于齐国是怎样崛起的,我们上一讲讲了它的地理优势——位于“金角银边草肚皮”中东边的金角,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有发展的优势。而齐国的另一个优势就是“人和”,也就是人才优势,这个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了,一个是齐国出了一代雄主齐桓公,另一个就是齐桓公知人善任,重用了从敌对阵营投靠过来的一代名相管仲。他们的故事已经很普及了,书里也有不少叙述,这里就不展开了。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地利”和“人和”都有了,那有没有“天时”呢?也是有的。在那个时候,天下有资格有当霸主潜力的,无非也就四个国家:晋国、秦国、楚国和齐国。晋国虽然当时也很强大,但晋献公老了,而且家庭关系有点处理不清。秦国当时虽然也有点腔调了,但远没有后面那么强大,而且他们地理位置太靠西了,太偏远;至于楚国,实力是有的,但中原的“诸夏”为什么要结盟?为什么需要一个有担当的霸主?就是要一起打楚国呀,对不对?怎么可能推他为霸主呢?
所以算来算去,天时地利人和,本来就血统纯正的齐国脱颖而出了。
齐国能成为一代霸主,它强盛的国力自然是重要保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它选择了一个正确的策略,那就是提出了“尊王攘夷”的口号。
我们先来看“尊王”。齐桓公摆出尊重周天子的姿态,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各诸侯国对他的敌意。而且他不像后世曹操玩的那种“挟天子以令诸侯”,齐桓公是真的付诸行动的。他帮助其他诸侯国平定内乱,帮助别国重新恢复经济,还帮助别国打退北狄的进攻。《史记》里就记载过一个经典的故事:
说齐桓公出兵,帮助燕国打退了北狄的进攻,燕庄公非常感激,一路送齐桓公回国,一激动送过头了,送入了齐国的境内。结果齐桓公就说:“哎呀,按照周天子的规定,诸侯之间相送是不能越过国境线的,你现在是非礼了啊!”那怎么办呢?齐桓公大手一挥,把燕庄公前面到过的齐国领地,统统划给了燕国——这样就不算越过国境了。燕庄公自然是感动得一塌糊涂,这时候齐桓公还要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不要感激我,天下都是周天子的天下,你要像你祖先一样,记得给周天子好好纳贡!”
你看,功夫做到这份上,算是到位了吧?
“尊王”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事情,就是“攘夷”。我们之前说过,当时的戎狄因为战争工具和战术水平跟不上,已经不对中原的诸夏造成多大的威胁了,齐桓公要树立自己的威信,就要去征讨真正的“夷”——就是南方强大的楚国。
楚国不好打,齐桓公自己心里也清楚,但要想成为诸夏的带头大哥,不能打也要硬着头皮打。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宋国、卫国、陈国等八国,联合攻打楚国的附庸国蔡国,并且大军陈列在楚国边境,准备对楚国兴师问罪,理由是楚国的国君一直不向周天子进贡——你看,我们前面说过,齐桓公打出的口号是“尊王攘夷”,这个理由的意思就是,我打你,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是因为你怠慢了周天子,我是替周天子行道。
这里稍微岔开来说一句,《春秋》记录这次齐国的战争行为,用的是“侵蔡”和“伐楚”。“侵”和“伐”可不是并列的同义词,而是有明显区别的。“侵”是侵略,因为蔡国也是诸夏之一,《春秋》隐晦地点出齐桓公这场战争是非正义的,但是“伐”是“讨伐”,诸夏认为楚国是夷,所以“伐”是正义之师发动的进攻。我们一直说《春秋》有“春秋笔法”或者“微言大义”,这里就是一个体现。
好,我们说回齐国率领八国联合伐楚的这场战争,这是春秋时代诸夏们第一次大规模南征,看上去准备正式和楚国大干一场了。
最后结果怎样呢?
这场原先大家以为的惊天动地的大决战,最后贡献了一个成语叫“风马牛不相及”,《左传》里是这么记录的:
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海”的意思,就是“荒晦绝远之地”,“风马牛不相及也”,意思就是你们齐国的牛和马再发情,也不会跑到我们楚国来找配偶。整句话的意思总结起来就是:你们齐国和我们楚国离得那么远,又没有利害冲突,干嘛要到我们这里来呢?
这句话看上去是在质问,其实用上海话讲起来,有点“放软档”的意思,就是有点自己找台阶下,“哎呀,我们两大强国兵戎相见,何以至此啊!”但楚国“放软档”归“放软档”,他们也是两手准备,派一个叫屈完的贵族率楚军的全部精锐迎击,言下之意是:你要打,我们也奉陪。
所以我们也可以看到,超级大国之间的博弈,绝对不是一句“干就完了”或者“犯我强齐者虽远必诛”那么简单,面对是战争还是和平的十字路口,其实是有很多牌可以打的。
看到楚国看似强硬,但实际也退了一步的做法,齐国怎么做的呢?它很快收到了楚国的意思,并没有咄咄逼人,而是立刻下令大军后撤三十里,这也合乎礼法,叫“退舍以礼”。
于是双方很快就搞清了对方的意图,经过几轮交涉,结果就出来了:楚国最终与诸侯确立了盟约,承认不纳贡是自己的疏忽,承认齐国的盟主地位,而齐国也顺坡下驴,宣布撤兵,这就是春秋历史上有名的第一次“召陵之盟”。
没错,一场看上去要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战,就这样结束了——楚国避免了和中原诸夏的决战,而齐国也获得了“霸主”的面子,大家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第一次的“召陵之盟”可以说是齐桓公作为春秋时代第一任“霸主”的高光时刻,但是,其实也暴露出了“齐桓公式称霸”的弊端。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手握压倒其他诸侯国实力的齐桓公,在选择“称霸”模式的十字路口,挑了他认为正确的模式。
什么模式呢?就是我们先前说到的,齐桓公式的“霸”,是班长式的霸,是为班主任代言,不能为自己争利的“霸”。总体而言,齐国争的是面子,而不是实际的利益,要的是尊重,而不是臣服的进贡。这和后来乃至战国时期的“霸”是有很大区别的。我们拿战国时期的秦国来说,秦国征服别的国家,是“要地”“要钱”,以及“要人头”,是以“灭国”为目的去征服别人的,而战争能带来极大的回报,这就是所谓的“以战养战”。
当然,这也是春秋时代的时代特征决定的:齐桓公有自己的道德约束,他既然提出“尊王攘夷”,就要去贯彻执行,至少必须做出个样子。所以他帮助弱小国家,带领大家一起攻伐楚国,虽然面子上风光无限,但自己实际利益其实是拿不到多少的。事实上,他为了维持以齐国为龙头老大的联盟,还需要不断地付出,甚至要做很多“赔本买卖”才行。
这对齐桓公个人而言,当然是足以名垂青史的业绩,但对于整个齐国而言,未必是全国上下全都支持的。
熟悉这段春秋历史的人都知道,齐桓公最后死得很凄惨。《史记》记录他死后是“尸虫出于户”,具体有多惨,有兴趣的可以去查阅下。而《左传》对齐桓公的死期精确到具体日期,这是罕见的,可见齐桓公之死对当时天下震动之大。
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震动?刘勃在这本书里把这段归为“霸王之殇”,他的观点是,之所以用“殇”,是因为大家悼念的不是某位具体的霸主,而是像齐桓公这样春秋初期大家理想中的“霸主”,再也不会存在了。
在齐桓公之后登场的第二位春秋霸主,是晋文公。刘勃把晋国的崛起和称霸放在了“变霸篇”这一部分,顾名思义,就是霸主变了。
晋国在今天的山西省,山西省现在的简称依然是“晋”。我们还是要先从地理角度来看一下晋国当初能成为霸主的优势:从古代冷兵器战争的角度来看,山西的地理优势非常大,太行山以西的地势高了一个台阶,这也让晋国面对东南和南面的诸侯国时,是采取居高临下的极有利态势,反过来,对方要攻打晋国就是仰攻了。
至于晋国在西面和北面就没有这样的地理优势了,但那个时候西面的秦国还没真正崛起,无法对晋国构成威胁,而北部的戎狄战斗力已经不强,真正的游牧民族还没出现,所以在那个历史时期,晋国确实拿到了一块得天独厚的好地。
给晋国崛起打下扎实底子的是晋献公,让晋国坐上霸主位子的是晋献公的儿子晋文公。关于晋献公如何打下的底子,又如何自己后院失火,家里起了纠纷导致两个儿子出逃,以及公子重耳——也就是后来的晋文公——是如何忍辱负重最后辗转回国成就一代霸业这些故事,我这里就不展开了,书里面还是有比较详细的叙述的,大家可以自己看。
在这里想说的一点是,我们之前说过,春秋第一任霸主齐桓公的那种“霸”,和后面的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比如作为“二代目”霸主的晋文公,他领导的晋国称霸,和齐桓公领导的齐国称霸有什么不同呢?
他们一个最大的不同是:齐桓公要求小诸侯国奉他为霸主,听他号令就行,如果你面子给得足,他给你的回报甚至超出你的付出,最关键的是,齐桓公只是要你听话,并不会剥夺你作为一个政治独立实体的存在。
但轮到晋国就不一样了,你听话?我不需要,我要你听话干嘛?我直接吞并你就行了。尤其是在晋献公时期,晋国对周边小诸侯国的吞并达到了一个高潮,有一个数据统计是他一共吞并了18个小诸侯国。其中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我相信你也听说过,那个故事留下了两个成语:一个叫“唇亡齿寒”,一个叫“假道伐虢”,说的就是晋国借虞国的道,去灭掉了虢国,然后班师回朝,顺带又灭掉了虞国。
这种事情在西周的时候是不可能发生的,即便是在春秋初期,齐桓公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但晋国做起来毫无道德压力。而且,虽然之前大国吞并小国的事情也不算什么特别新鲜的事儿,但大国国君还是有一条道德底线的,那就是不灭同姓国,然而晋国是照灭不误的。刘勃在书里用了一句话:“这是西周宗法最后一层含情脉脉的面纱,只有晋国毫不留情地将它扯下来了。”
你看,当春秋时代的诸侯国开始分出强弱的时候,那些最强的国家难免要有称霸的雄心壮志。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但用哪种方式称霸,其实他们是面临十字路口的:齐国的模式是一个方向,晋国的模式是另一个方向。从春秋战国历史发展来看,晋国选择的方向,是优胜劣汰的历史必然,而齐桓公那样的霸主,只是昙花一现。
但不管晋国采用什么称霸模式,作为诸夏的“盟主”,他有一件事还是必须做的,那就是“攘夷”,和齐桓公时代一样,这个“夷”,就是楚国。
所以,楚庄王作为春秋时代的又一任霸主,也是大家公认的。
楚国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国家。从它诞生起,中原诸夏就一直看不起它。但看不起它,却又打不过它,从齐桓公时代到晋文公时代,作为盟主,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不断组成诸侯国联盟去攻打楚国——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楚国真的是很强。
而在楚庄王手里,楚国达到了强盛的顶峰。我们熟悉的成语“一鸣惊人”“问鼎中原”,都是从楚庄王这个人这里出来的,可想而知他有多风光。《韩非子》里记录楚国“灭国二十六,益地三千里”,说楚庄王任内灭了二十六个诸侯国,所以可见他称霸的模式,选择的也是晋国的那一条路。
刘勃把关于楚国的叙述放在了最后一部分“争霸编”里。这就有点意思了,我们回忆下,“始霸编”说的是齐国,“变霸编”说的是晋国,但轮到楚国,就放到“争霸编”里去了,这是为什么呢?
刘勃列举了春秋中期的五场最重要的战役,做了一个列表。这五场战役分别是:
公元前632年的城濮之战,晋国对阵楚国,晋国获胜;
公元前627年的殽之战,晋国对阵秦国,晋国获胜;
公元前597年的邲之战,晋国对阵楚国,楚国获胜;
公元前589年,鞌之战,晋国对阵齐国,晋国获胜;
公元前575年,鄢陵之战,晋国对楚国,晋国获胜。
你看,这五场大决战,晋国全都是作为主角之一参加的,赢了四场,输了一场,输给了楚国。
这个数据还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
齐国的齐桓公作为春秋第一任霸主,单独列一篇,没问题,而且当时齐国确实非常强大。但齐国之后,谁的实力最强?毫无疑问是晋国,所以也单独列一篇。楚国虽然也很强,但和晋国相比还是略逊一筹,不过也没有其他国家能和它处在一个层次。楚国再往下,比楚国再差那么一点点的,是实力不如当年的齐国和正在崛起道路上的秦国,又构成了一个层次。
所以你看,我们说的春秋霸主们,实力还是有个座次的:齐国最先,晋国最强,楚国稍次之,接下来的几个一流强国半斤八两。
这从“春秋五霸”的说法争论中也可以看得出来。长期以来,“春秋五霸”到底是哪五霸,一直是有各种版本的,其中有两个位置经常会看到不同的面孔,我随便报一下就能报出一大堆名字:吴王阖闾、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宋襄公、郑庄公……
但剩下的三个位置,在各个版本中都雷打不动: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可以说,这三个人是“春秋五霸”中最明确的“三霸”,任何版本都不能少掉这三个人。
所以,关于春秋争霸的几位国君,我在这里也只把这三个人展开说说,如果你对吴王、越王、宋襄公或者郑庄公这些人感兴趣,可以去看一下刘勃的这本书,书里面还是有比较详细的展开的。
接下来我想和你聊的最后一个话题,是这本书的第十三章,这章的题目我当初一看到的时候,就心有戚戚焉,这个题目叫做“贵族的黄昏”。
我知道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之所以对春秋这段历史比较感兴趣,除了我之前说过的一些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春秋时代相对于战国时代以及后面的历朝历代,无论是外交还是战争,都还多少保留了一些所谓的贵族的最后的体面。换句话说,也就是还残存了一些所谓的“君子之风”。有时候,这种体面或者“君子之风”用现在的眼光去看,甚至是有些天真和可笑的,但越是这样,就越是觉得那个时代很让人触动。
我在这里就举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我自己曾详细写过一篇专门的文章,刘勃这本书里也引用这个做了例子之一,那就是公元前589年的那场鞌之战。战场在现在山东济南的郊区,参战的双方是晋国和齐国。
这场战役的结果是晋国大获全胜,但结果并不重要,而是在整个战役过程中的一些细节特别有意思,我这里可以列几条,你可以自己品味。
首先按照《左传》这些史料的记载,这场战争的起因就有点无厘头:晋国要主持一场会盟,派了一个重要的大臣郤克出使齐国。郤克是个跛子,还有点驼背,结果齐国的齐顷公(齐桓公的孙子)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也派了残疾人来引导郤克的使团,然后齐顷公的母亲还嘲笑了他们,结果让郤克感觉自己受到了大侮辱,在三年后抓住一个时机,亲自领军,攻打齐国。
在两军正式开打前,还要照春秋时代的规矩,先要“致师”,什么意思呢?就是各自派人“单挑”或者“阵前挑衅”——你们不要觉得阵前单挑好像在《三国演义》里很常见,其实那只是小说,真正两军开战前还会有骑士般的单挑,基本上就只出现在春秋时代,后来就几乎绝迹了。那次齐国派出的勇士特别猛,驾驶战车冲向晋军阵地,一顿操作猛如虎,回来还能带俘虏——但你想,晋军要灭掉你一个人不容易吗?但还是让你回来了,这是战争礼节。
然后第二天清晨,双方就开始决战。春秋时代的战争,主要是战车战,大家列好阵势对冲,基本上也就打一天,大家打完分出胜负,该干嘛干嘛。鞌之战开打后,齐军一开始的攻击非常猛,晋军连主帅郤克都被箭射中,鲜血一直流到了鞋子上。这里要说下,春秋时代战车上一般站三个人,君主或主帅居中,左边是驾驶战车的人,右边的助手叫“戎右”(戎狄的戎)。郤克是主帅,在战车上居中,虽然浑身是血,但还是在不停地擂鼓,只是忍不住对自己左边的驾车者解张说:
“我受重伤了!”
主帅重伤,按理部下应该及时表示慰问,甚至先要掩护他退到安全地带。但解张的回答是:
“交战一开始,对方的箭就从我的手射穿到肘部,我把箭杆折断继续驾车,现在左边的车轮都被我的血染成了红黑色。即便这样,我有说我受伤了吗?您还是忍着点吧!”
解张的一重羞辱还不够,在右边的助手郑丘缓闻言又给了郤克二重暴击:
“从交战一开始,碰到地势不平,我都跳下去推车,这些您都知道吗?”
解张此时又不失时机地来了第三波正式总结:
“一支军队的耳朵和眼睛,都集中在我们这辆车的鼓声和战旗上,前进后退他们都听从它。所以这辆车上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我们就能赢!您怎么能由于伤痛而败坏了国君的大事呢?穿好盔甲,拿好兵器吧!本来就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现在伤痛还不至于死,您还是努力指挥战斗吧!”
郤克本来想发一下嗲,结果被左右两边的助手教育了一顿,也很不好意思,只能重新精神抖擞地指挥战斗。晋军一看主帅流血了依旧不下火线,士气大振,顶住了齐军的进攻后,开始反攻,很快就翻盘了。
齐军大败后,齐顷公的战车在溃逃的战车群中被晋军发现,晋军一个叫韩厥的贵族驾车猛追。当时韩厥是站在战车中间的,眼看就要追上齐顷公的战车了,危急时刻,为齐顷公驾车的邴夏连忙指点自己的君主:
“射那个中间的人,他肯定是个君子!”
在春秋时代,“君子”的称谓无关道德,只关阶层——“君子”是贵族,“小人”是平民。而邴夏已经看出追他们那辆车中间的那个韩厥才是真正的贵族,所以要“擒贼先擒王”。
齐顷公的射术非常精湛,按理要射韩厥是十拿九稳的,但他却呵斥了邴夏:
“你既然知道他是贵族,还要我去射他,这不符合礼数!”
于是,齐顷公“嗖嗖”两箭,射倒了韩厥的车左和车右,却唯独不射韩厥。
按理,韩厥失去了驾车的人,应该追不上齐顷公了,但倒霉的齐顷公战车被树枝卡住了,动弹不得。
此时此刻,齐顷公成为俘虏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了。
眼看就要立下首功的韩厥下了车,并没有拔出佩剑冲上前去,而是手持拴马绳,站在齐顷公的面前,拜了两拜,然后下跪,额头触碰到了地上——那是春秋时代臣子对君主所行的大礼。
齐顷公虽然是敌国的君主,但那也是君主,韩厥是要讲究礼节的。
然后,韩厥起身,转身从战车中取出两个物件——既不是镣铐也不是绳索,而是一杯酒和一块玉璧,连同一匹战马,恭恭敬敬献给齐顷公。
因为这也是春秋时代的规定:碰到尊贵的人,要送两份礼,先送一份轻礼,后送一份重礼。
酒是给齐顷公压惊的,战马是韩厥送给齐顷公的轻礼,而玉璧则是重礼——至于韩厥是如何在颠簸的战车中将玉璧和酒保存完好的,我们也不知道。
在礼节到位后,还要有话术。韩厥对齐顷公讲了一大段非常客气的话,总而言之的意思是,不好意思,我们赢了,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
齐顷公当时不知道有没有权利保持沉默,反正也只能束手就擒。
然而从没见过齐顷公的韩厥并不知道,他最后带走的人并不是齐顷公,而是之前趁他不注意,偷偷和齐顷公换了位置的右边的助手逄丑父。
韩厥带着逄丑父回到主帅营中,向郤克报功,郤克自然认得齐顷公,知道带回来的是冒牌货,大怒,要杀掉逄丑父, 逄丑父喊了一句话:
“从来就没有人愿意代替自己的国君承担灾祸,现在有一个在你眼前,还要被杀死吗?”
郤克一想,也有道理,就下令把逄丑父给放了。
而被逄丑父调包救下的齐顷公呢?他回到自己的残军中,整顿出了一支人马,亲自带队杀回晋军阵中,目的只有一个:救回逄丑父。
《左传》对齐顷公杀回敌阵有一个四字描写:“三入三出”,这是一个堪比赵子龙七进七出的比喻。赵将军安然无恙是因为众将知道曹孟德爱才,齐顷公也有类似原因——他是尊贵的君主。
所以当齐顷公如同一个勇士般率军冲入晋军阵中时,没有人愿意真正动他:晋军的友军狄人用盾牌保护他,晋军的盟友卫国军队也都不肯伤害他。
三进三出后,齐顷公也知道救人无望,最终由徐关退回首都临淄。经过徐关时,齐顷公悲壮地向守军拜托道:
“你们要努力加油啊!齐军已经败了。”
其实鞌之战还有很多其他有意思的细节,我这里限于篇幅就不多讲了,而且不仅仅是鞌之战,春秋时代有不少场战役,都有很多类似鞌之战这样后来看起来傻呵呵的、天真可爱的所谓“骑士风度”。
这正是春秋时代迷人的一个地方,但也是它注定要走向没落,最后转变为弱肉强食,杀人如麻的战国时代的原因。
最后回到这本书的书名:《失败者的春秋》。我没有问过刘勃为什么要起这个书名,但我觉得大概也能猜到他的意思:
在那个群星璀璨的春秋时代,你方唱罢我又登场,各自演绎各自的精彩,但无论是周天子还是郑庄公,无论是齐桓公还是晋文公,包括楚庄王,包括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他们各自有各自的辉煌,各自有各自的成功,但现在回过头来看,他们其实都是失败者——他们最终都离开了舞台中心的光环。
当然,这是我们现在开了上帝视角,站在现在去回看他们。在中华文明开始懵懂发芽的青春期,这群人登上历史舞台,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个十字路口,没有人知道该怎么选,怎么走,每一步的选择,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和道理,也有当时的时代背景,而也正是他们的各种选择和奋斗,最终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了残酷的淘汰,当然,也推动了历史的前进。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春秋时代都是失败者,但也可以说,春秋时代,其实没有失败者,他们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你看,直到2000多年后,我们依旧在津津乐道他们的故事和传说,品味他们的经验和教训。
好了,关于《失败者的春秋》这本书,我们就说到这里了。
从下一讲开始,我们就开始进入一本新的书的解读了。下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