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古龙) “我是谁”，如何回应成长中必然遭遇的问题？

《六神磊磊说“武侠”》第3讲：“我是谁”，如何回应成长中必然遭遇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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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要为你解读的书，是我这个武侠经典解读的第三部，是中国台湾地区武侠名家古龙的另一部巅峰之作《三少爷的剑》。

这部作品由于情节峰回路转，人物性格鲜明突出，曾经被多次改编为影视作品。直到2016年，中国香港地区著名导演尔冬升，还把这个故事搬上了电影大银幕。值得一提的是，尔冬升年轻的时候，也出演过三少爷，据他说重拍此剧，就是想原汁原味地还原，那个古龙心目中快意恩仇、风云诡谲的江湖，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古龙这部作品恒久的“长尾”魅力。

好了话不多说，我们这就一起来走进“三少爷”所处的武侠世界。

所谓“三少爷”，就是本书主人公谢晓峰。和古龙另一些成功的作品一样，作为主人公的谢晓峰，一开始并没有正面出场、古龙故意要读者从书中其他一些人物的对话与形容里，逐渐了解谢晓峰的武功如何之强，他的人品、出身，以及身为男性的魅力，如何冠绝武林，自成一档。

谢晓峰，是武林中著名的“神剑山庄”主人谢王孙的儿子，排行第三，是公认的武林中排名第一的剑客，所以被江湖中人尊称为“三少爷”。依靠冠绝天下的剑法，谢家在江湖中的声名，已经传承了上百年，但谢晓峰的出现，却让神剑山庄的地位，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用古龙在书中的原话说，就是“这个人一生下来，就仿佛带来了上天诸神所有的祝福和荣宠”。

但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在武侠世界中，如果有谁有幸，或者不幸拥有了“天下第一剑”这样一块金字招牌，那就意味着永无宁日。三少爷享受着武林同道中人的敬仰，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江湖中所有的剑客，都以在决斗中击败三少爷为目标。

在这本小说一开头，大名鼎鼎的剑客“燕十三”，就满怀希望地来到神剑山庄，要求和谢晓峰比试比试，因为他有自己引以为傲的绝招“夺命十三剑”。而在前往神剑山庄的路上，燕十三又遇到了一位神秘而武功高强的女子。这位神秘女子应该和谢晓峰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关系，居然把谢晓峰剑招中的破绽，也告诉了燕十三；习武成痴而又聪明的燕十三，顿时领悟出了全新的剑招，夺命十三剑也就升级为了“夺命十四剑”。这次奇遇，更让燕十三感觉，自己有了战胜谢晓峰的必胜把握。

然而，等到燕十三兴冲冲赶到神剑山庄时，他却从山庄老主人谢王孙嘴里得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天下无双的谢晓峰，已经在三天前，得暴病去世了。于是，燕十三的精神世界几乎瞬间坍塌，失去了一生中最伟大的对手，堪比失去了生命的意义。心灰意冷的燕十三，在离开的船上，把自己的佩剑沉入了湖中。

随即，古龙的笔锋骤然一转，从庄严神圣的神剑山庄，来到了一处拥挤热闹的市井之地，如同镜头一般，定格在了一个落魄流浪的少年身上。

为了糊口，这个落魄少年栖身于烟花柳巷，在一家下等妓院里打杂，每天被妓女和嫖客呼来喝去；落魄少年自称阿吉，由于他来历不明，任劳任怨，毫无脾气，所以大家都叫他“没用的阿吉”。

在日常的艰辛里，只有附近大杂院里的两个穷苦人，对阿吉释放出了淳朴的善意，一个是在妓院厨房里做饭的哑巴；一个是附近卖苦力挑粪的老苗子。由于他们的关心照顾，阿吉的生活似乎有了某种稳定性。

然而，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只要你能忍，总会有更过分的事情找上门。阿吉安稳而辛劳的生活没过多久，就被一场意外打破：原来，老苗子的妹妹娃娃，被迫在妓院中卖笑，她想赎身脱离苦海，却又被经营妓院的黑道帮派找上门来。在冲突中，“没用的阿吉”突然显露出了一手凌厉的功夫，轻轻松松就解决了这批上门寻衅的恶徒，以及接踵而来的打手。

在自己横行霸道的地面上出了这样的事，黑帮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为了解决阿吉，黑帮的首脑，“大老板”利用自己的人脉，不断请来各路武林高手，但依然无法得逞，直到这时，读者才恍然大悟：这个“没用的阿吉”，就是放出自己死讯，抛弃一切，浪迹江湖，体验另一种生活的三少爷——谢晓峰。

故事说到这里有点像大结局了是不是？不要想得这么简单，原来，无论是这股看似横行市井，为非作歹的黑帮，还是这些前来消灭谢晓峰的各路高手，都只不过是棋子，幕后黑手是一股势力更强大、更神秘的邪恶组织，而这个组织的首领，他的真实身份无人知晓，只有一个令人敬畏的绰号，叫“天尊”。

“天尊”到底是谁呢？因为时间关系，我就直接揭晓谜底了，原来她就是谢晓峰昔日的恋人，江南著名武林世家“七星塘”的大小姐慕容秋荻。慕容秋荻成立“天尊”组织的目的，一是为了掌控整个武林，二就是要让谢晓峰为昔日的薄情寡义付出代价。

年少时的谢晓峰，也曾放浪无形，仗着自己的家世名声和英俊的容颜到处留情，从而深深地伤害了对自己一心一意的慕容秋荻：不仅诱惑她为了自己逃婚私奔，更为自己生下了一个私生子谢小萩。由于身份是卑微的私生子，谢小萩虽然聪明绝顶，武功出众，但也只能在江湖中，从最底层开始打拼，成为母亲报复谢晓峰的工具人。同时，我们还得知，当初向燕十三透露三少爷剑招缺陷，怂恿燕十三去和三少爷决斗的神秘女子，也是慕容秋荻。

于是，谢晓峰陷入了慕容秋荻一环套一环的阴谋，遭遇暗算，身负重伤。但因为目睹了谢晓峰的侠义行为，以及父子之间血浓于水的情感，谢小萩在危机时刻救走了父亲谢晓峰；但谢晓峰身上的伤势太重，已经无法医治，只剩三天的寿命。不过，一个医术高强的神秘人出现了，他治好了谢晓峰身上的致命重伤。而这个神秘人，就是闻讯而来的燕十三，而他救人的目的，是为了和心中最强大的对手，来一次完全公平的决斗。

终于，故事的高潮，在小说结尾出现：在一个枫叶如火、残阳如血的黄昏，燕十三和谢晓峰这两大顶级剑客的决战，开始了。燕十三真是个抗压型选手，在即将落败的时刻，居然在第十四剑的基础上，创出了真正的大杀着：第十五剑，这一剑威力无比，三少爷也无法破解，但是，就在这获胜的关键时刻，燕十三却调转了剑锋，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奋斗了一生、执着了一生，却在距离成功一步之遥的时候，按下了自爆键。很多读者可能会大呼不理解，不合理。但是，一代武侠奇才古龙，却给出了一个看似匪夷所思，但仔细琢磨却又回味无穷的解释：燕十三自杀的理由是，第十五剑太狠毒了，这样的剑法诞生后，只要流传于武林，只会带来毁灭和死亡，类似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燕十三觉得，不能让这样的剑法流传于世，于是选择了自杀，和自己的毕生心血成果一起毁灭。

对于谢晓峰来说，宿敌加救命恩人燕十三的死，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心灵震撼，他也决心，退出江湖，告别每日无休止的血腥决斗，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到处走走，体味下生活与世界的美好。在泰山脚下，面对另一群前来挑战的青年剑客，谢晓峰坦然地伸出了两只手：两只手上的拇指已经被削去，代表自己再也无法用剑，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人只要达到心灵上的宁静和平安，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当然，江湖上没有了谢晓峰和燕十三，却不可能从此平静。在故事的结尾，我们得知，谢小萩在争夺七大剑派盟主的泰山比武大会上出人头地，还娶了新任盟主，峨眉派的厉真真为妻，一跃成为武林中的风云人物；江湖中自然掀起了新的波澜，也又有了新的传说。

好了，这本《三少爷的剑》的大致内容，就为你介绍到这里。古龙写三少爷的时候是很有野心的，他在这本书的前言里说：“我想写一系列的故事，每篇故事都以一个典型的代表人物为中心。”但可惜的是，因为英年早逝，最后成书的只有这一部。

在出场时，三少爷是江湖中的顶流，如同现在很多网络仙侠玄幻文学的大男主一样，所有江湖人向往的东西他全都有，家世、武功、天资、地位，他所拥有的每一样都是最好的。但是古龙并没有和今天的网文作者一样，让他不断地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机械性地走一条持续的上坡路，而是给他安排了一段坠入社会最底层，暗无天日的自我流放苦旅。

虽然书中没有明说缘由，但我们都相信，这是谢晓峰自我选择的结果。为什么会这样呢？

普通读者会觉得，谢晓峰，这位天下第一剑客，神剑山庄的主人，既然“一生下来，就仿佛带来了上天诸神所有的祝福与荣宠”，那么他就应该安心享受，利用这一切才是正常的。

我自己认为，归根结底，这场变故的出现，是因为在灵魂深处，谢晓峰是一个极度细腻而敏感的现代人，从而让他产生了一种严重的自我认同危机：一方面，他厌倦，甚至憎恶“谢家三少爷”，这个强加给自己的“身份”与“定位”：因为他是天下第一，是神剑山庄未来的主人，所以他必须不断胜利，成功；用书中的话说，就是：“谢晓峰可以死，但是绝对不能败”。

另一方面，谢晓峰的苦恼，也许是因为他崇高到不切实际的理想，已经远远地超越了同时代人可以理解与接受的范围：他越成功，内心的这种孤独与厌倦就愈加强烈，最终让他毅然选择了出走，化身为“没用的阿吉”，以自我折磨与摧残，寻求一种内心的平衡与救赎。

那么，有人肯定要问，谢晓峰到底有什么崇高到不切实际的理想？书中还真提到了一处，就是黑恶组织的首领，“大老板”派遣手下人来询问三少爷，怎么样才能让他不和自己作对的时候。谢晓峰的回答是：要想让自己停手，就必须“让所有人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种境界，已经不能仅仅用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中的仁爱精神来归纳，而接近了近代人文主义者，对于人类全面自由和解放的追求。

另外，在最后的决战中，谢晓峰实际上是败了，他没有办法对付燕十三的第十五剑，但是他最终没有死，谢晓峰自己打破了外界给自己设的flag：三少爷可以败，也可以不死。因为生命很可贵，应该用它来追寻一些更加崇高美好的东西，或者一些终结问题的答案，比如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完全不应该，也不值得为这些虚无而表面的价值而贸然放弃。

挫折与失败，是促使一个人反省，自我提升迭代的最好触媒。美国好莱坞电影里，曾经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的超级英雄，几乎都必然会遭遇猝不及防的挫折与失败，从云端跌落到尘埃，体会自己从未有过的屈辱与失意，当然我们知道，这些屈辱和失意，也正是他们触底反弹，自我蜕变的前奏。正是在那条拥挤、肮脏，充斥着大杂院、集市和妓院的韩家巷里，高高在上的谢晓峰，体察到了身为一个普通人的卑微、痛苦和无奈：比如老苗子、哑巴，这些被榨干了生命，拼尽全力也只能温饱苟活的人；无疑，这些人的苦难，在谢晓峰作为高高在上的“谢家三少爷”的岁月里，是被精准屏蔽在他的视野生活之外的。

正所谓，只有切身体会苦难，才能让人感同身受，激发出改变社会现状的强烈欲望，反省被自己习惯性忽视的特权，这些正是谢晓峰在自我流放中获得的宝贵感悟。然而，还有一种极端的苦难，会让人加倍去追寻，反思生命的意义，这就是死亡。

对此，古龙无疑是有深刻领悟的。所以他在书中给谢晓峰安排的经历就是：刚从“没用的阿吉”，变回天下无敌的谢晓峰，就遭遇了天尊安排的连环阴谋，因暗算而身受重伤，只有三天的寿命。遇到这种情况，很多人的自然反应，是放弃抵抗，接受命运的安排，而像谢晓峰这样聪明而敏感的人，则在这种绝境中，开始细细咀嚼生命的最终意义。所以说，谢晓峰最终对自己生命与目标看法的改变，并不是在最终决战败给燕十三之后，骤然发生的，而是在自己遭遇暗算，濒临失望的时刻，就开始逐渐萌发了。

同样，作为谢晓峰的镜像，燕十三的心路历程则是一边追求剑道的极致，一边反思剑道背后，关于生命与意义的终极真理。在古龙笔下，武学的背后，是一个人的生命意志，和对自然宇宙规律的洞察与感悟。和研制发明原子弹的物理学家奥本海默一样，当燕十三意识到，自己用毕生心血创造出的“第十五剑”，只会成为摧毁生命的灾难时，他顿时陷入了道德上的两难困境，最终选择了与自己的发明同归于尽。

类似谢晓峰与燕十三的苦恼，在今天的现实社会中，依旧存在，感觉还出现得更加频繁。

当然，对于今天的普通人，尤其是年轻人来说，骤然面对死亡这样的重大变故，其实是小概率事件。今天在这样一个规律化，按部就班，社会保障相对充分的社会里，经常遇到的烦恼变故是什么呢？大概率是学业与职场上的挫折、两性情感方面的失败，以及家庭矛盾等等，没有文学作品中那种波澜壮阔、大起大落的变故。

但相应的，打击和损失小了，而我们的耐受力却也相应地变差了：比如新闻中常常看到的名校学生自杀事件，那些品学兼优的学生，会因为一些前面提到的日常挫折，就匆忙放弃了自己的生活和前途，多年奋斗的结果，消沉颓废下去，甚至贸然放弃宝贵的生命。这些沉重而惨痛的教训，在不断提醒我们，尤其是刚刚踏上人生之旅的年轻人：人生里有一门重要的课，就是失败。如何面对自己的失败，如何从失败中吸取教训，继续上路。越早开始学习，我们所蒙受的损失就越小，越能从失败中获益更多。

著名德国哲学家尼采有个观点很有意思，他认为，因打击而变得消沉颓废，是难以避免的，但它未必就是负面情感，其实也可能是好事，是一个人生的新的起点。

尼采就觉得，颓废是现代人可能难以避免会遇到的一种生存状态。现代社会的压力很大，尤其是当人们面对许多不确定性的时候，就可能出现颓废。这是有道理的，毕竟人不是机器，不可能一如既往保持冲劲，有时候颓废、懈怠是难免的。就好比演过三少爷的尔冬升，他本人一样有困惑和否定自己的时候。

尔冬升其实是不大钟情于武侠电影的，从他后来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是现实题材爱好者，关注的是真实的生活，《新不了情》《门徒》《旺角黑夜》都是底层甚至是边缘人的生活刻画，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被邵氏开出的长约困住，演艺生涯中相当一段宝贵的巅峰期，都在出演武侠电影，他自己说：“一想到要戴头套演大侠，我就想吐。”“如果将来我有钱，真想全部买回来一把火烧掉”的想法。你说他是什么心情？

其实不要说这些著名演员，就比如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就颓废过不止一回。中学的时候一度沉迷网络游戏，很难集中思想去学习；刚工作之后也有一段时间感觉找不到目标，天天熬夜玩游戏、看网络小说，上班时也一度觉得不必太努力，应付过去就好。

尼采就觉得，颓废有时候不只是负面情感，也可能是一个人生的新起点。任何时候，人都有机会重新找回内心的力量，将人生的低谷变成新开始，而颓废往往就是一个调整，是生命的一种自动修复和重启。三少爷谢晓峰就是典型的在颓废中调整、思考，然后走了出来，重启成了一个新的自己。

所以颓废可能是难免的一次经历。颓废不能白颓，正好利用这个停顿，思考一下新的人生目标是什么？新的动力是什么？尼采曾说：颓废只是表象，深处则是人生的危机。那么现在让你心情不佳的最大原因在哪？自己最大的隐忧是什么，如何面对？哪些包袱是可以卸掉的，可以轻装前进？如果把颓废当成一次中场盘整，一次反观自己的机会，它就非但没有太大害处，反而还可能像谢晓峰一样，成为生命的一次自我修复。

往大了一点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各自不相同的目标和意义。而人生的目标和意义，往往需要我们穷尽一生，付出很多代价才能看清和找到，不是天然就摆在那里的。

像三少爷谢晓峰这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人物来说，一出生就被荣光包围，还被赋予了一个伟大而沉重的目标“做天下第一”，表面上虽然简单明了，但实际上却无比沉重和单调：就好比刚一踏上路途，就清楚地看到了最终目标。所以谢晓峰迷惘过，也逃避过，最后更用极端的方式去进行思索和追寻，这个过程其实很沉重，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所以说，人生不是一段从A点到B点的直线之旅，而是一场未知的旅行，挫折和消沉，也是不能错过的风景。三少爷谢晓峰虽然被赋予了“半人半神”的设定，但一样有普通人的烦恼与痛苦，同时也和普通人一样，无法让他人替代自己承受这些，而是必须亲自付出血、汗和泪水的代价，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正如书中谢晓峰的好友铁开诚说的那样：“只要你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

我们虽然没有三少爷的天赋与重担，但不妨从三少爷的故事中吸取教训：在痛苦和迷茫时，去勇敢经历颓废，把灰烬留在身后，把温暖带走，踏上新的生命之旅。

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明天，我会为你介绍港台地区武侠小说作家温瑞安的《温柔一刀》。

六神磊磊说武侠，明天见。